被女兒擠兌了,劉四爺也隻把手籠在袖子裡,訕笑幾聲。
全然瞧不見在威名在外的“劉老虎”模樣。
說實在的,劉四爺還真有點怵這個女兒。
這些年人和車廠一直是他主外,虎妞主內,把裡裡外外操持得妥妥當當。
直到虎妞熬成了老姑娘。
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劉四爺當然懂這個道理。
虎妞雖然長得男人氣、舉止粗俗,但以劉四爺的人脈和財富,想要為女兒尋門親事,或者招門上門女婿,並不算難!
但劉四爺實在舍不得,
虎妞太能乾了,劉四爺真不願她出嫁。
若虎妞嫁人了,那些賬目怎麼辦?一等車夫大院怎麼辦?使館區那些關係誰去打理?
這些要緊事交給彆人,劉四爺當真不放心。
尤其是與使館區往來的賬目,可是劉四爺立足南城的根基。
虎妞不在,劉四爺大字也不識一個,隻能乾瞪眼。
這份私心,讓劉四爺覺得自己怪對不住女兒的,平日裡更是對虎妞各種縱容。
不過,虎妞說的沒錯。
對馬六車廠的出招,劉四爺早就候著了。
馬六一直盯著人和車廠那條礦線,他劉四爺又何嘗沒有眼饞馬六手上那幾條武館送貨的線?
南城這些年死水一潭,各家車廠都有自己的線路,背後更是各有靠山。
一來二去,這局麵倒也維持了十多年,成了一種微妙平衡下的默契。
慢慢的,就成了規矩!
如今馬六先動了手。
這便是壞了規矩。
如此一來,就怨不得他劉老虎下狠手了!
劉四爺眯著眼,煙袋鍋子往桌上一磕,煙絲火星子“噗”地亮起來,
照亮了他那張明滅不定的笑臉。
可當他瞥見祥子快要走出院子的背影,眉頭又皺成了個疙瘩。
他土混混出身,很曉得怎樣對付窮人,什麼時候該緊一把兒,哪裡該鬆一步兒。
碰上機靈的,隨手撒幾粒銅子兒當甜頭,就跟拿胡蘿卜引驢似的,哄得人跑得歡實;
趕上個犯懶的,先把韁繩勒緊嘍,等對方熬不住了,再賞塊窩頭,既收攏了人心,還能落個“大善人”的好名聲。
在南城清風街摸爬滾打這些年,這一套屢試不爽。
但在祥子這裡,劉四爺有些摸不透了。
往常大夥兒都喊祥子“傻大個”,劉四爺也這麼覺得。
畢竟祥子人高馬大的,總被二等院其他車夫欺負,就連每日來前院理賬,也從不提報酬的事兒。
在這人吃人的世道,可不就是傻?
不過,祥子是真傻嗎?
五十塊大洋白花花地擺在眼前,再加上一等車夫的好前程,換作旁人早樂瘋了,
偏偏這傻大個眼都不眨,轉頭就回來一五一十說得清楚——隻為換個習武的機會。
這哪裡是傻,分明是心裡有杆秤,分得清輕重的聰明人!
“虎妞,你說這祥子,葫蘆裡到底賣的啥藥?”劉四爺吧嗒著煙袋,慢悠悠地問道。
聽了這話,虎妞往院外瞥了一眼,不耐煩地咂咂嘴:
“老頭子,說到底他就是個車夫,您犯得著操這份閒心?還是琢磨琢磨怎麼收拾馬六吧!”
劉四爺啞然一笑。
這話倒沒錯,不過是個車夫罷了,又能翻起多大浪花?
晨光微熹,
卯時三刻,四九城的城門剛吱呀呀錯開條縫,
二等車夫院裡,鼾聲此起彼伏。
按車廠規矩,二等車夫得在第一時間出城,才能趕在太陽落山前把礦拖回來。
畢竟兵荒馬亂的,城外不太平。
隻是這些二等車夫長久沒人約束,時日久了,也就憊懶了不少。
今日卻有些不同,
晨光才露些縫,車夫大院的大通鋪便被人一腳踹了上去。
那人腳如精鐵,牛皮靴與炕麵迸出一聲爆鳴。
車夫們驟然被吵醒,臉上皆是怒氣衝衝。
可一瞧見來人,那些怒氣便化作臉上的諂媚。
一身短打打扮的精瘦中年男人,站在門口。
他叉著腰,嘴角叼著半支哈德門,嘴角微勾,似笑非笑。
“虎爺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虎爺吉祥!”
整齊的請安聲中,男人踩滅煙頭,笑罵道:
“少給老子灌迷魂湯,今兒個都把骨頭縫裡的懶蟲抖摟乾淨,老子親自押車走礦線!”
聞言,眾人皆是一怔,慌忙從鋪上滾下來。
說話的男人叫劉虎,三十多歲,也是劉四爺義子之一,平時負責的,就是這些二等車夫拉礦的線路。
隻是這條礦線早就跑慣了,劉虎身份尊貴,哪裡需要他親自來陪著?
念及於此,一些二等車夫心裡就泛起了嘀咕。
莫不是那礦數的問題,讓劉四爺起了疑心,這才讓劉虎親自過來?
幾個常往礦上倒騰私貨的車夫,脊梁骨登時冒起一層細汗,
金福貴更是眼皮子猛跳,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劉虎目光一掃,卻是落在了祥子身上:“祥子,劉唐在外等你。”
說到這裡,劉虎更是一拱手,笑道:“倒是要對祥子說聲恭喜了,能得四爺看重,欽點你去做護院。”
此言一出,二等車夫院裡頓時炸了鍋。
什麼,祥子去東樓做護院了?
眾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眼裡有羨慕的火苗,有嫉妒的酸氣,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這傻大個,竟成了能在護院東樓裡吃紅燒肉的體麵人?
祥子抬手抱拳:“虎爺,這些日子得您照拂,祥子感激在心。”
劉虎臉上笑意更濃了些:“小事,祥子日後混出頭了,莫要忘了我們這些老兄弟就好。”
“虎爺說笑了,您何等身份,祥子日後還要多仰仗您嘞,”祥子低頭,拱手說道。
劉虎笑著點頭,拍了拍祥子的肩膀。
以劉虎身份,這話自然是打趣,可話裡話外那份熱乎勁兒,讓滿屋子車夫都瞧出了門道:
虎爺竟都給祥子三分臉麵。
虎爺是何等人?
那可是公認的四大義子之首,手上更攥著車廠最緊要的礦線,平日裡眼睛隻望著天上的主兒。
便是護院頭子劉唐,也要尊稱他一聲“虎哥”。
這等身份的人物,竟對祥子如此和顏悅色?
劉虎為人桀驁不假,但能在南城混出頭的人物,豈能真是個夯貨?
一個小小護院自然算不得甚麼,
但能得劉四爺青眼相加,欽點的護院,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更何況,祥子還兼著理賬的差事。
傲氣如劉虎,麵上當然要做個姿態。
這麵子,不是給祥子的,而是劉四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