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氣血湯,爐上預備的大壺熱水也沒了用處。
祥子意興闌珊練了會樁功,直到樁功又多刷了幾點熟練度,心裡這才好受些。
衝了個熱水澡,之後祥子把沾血的布衫給洗了。
就連那些血水,也趁著暮色潑在了槐樹下。
換好護院的短打,祥子去了前院。
此時的人和車廠,透著股子冷清勁兒。
廠裡的黃包車早賃出去了,便是跑半班的車夫,大多後半夜才回。
李家礦場拖來的貨,也在日落前準時送進了使館區。
劉四爺披著件羊皮坎肩,照舊斜倚在院中的太師椅上。
往日裡,煤油燈亮起來的時候,四爺才會挪窩回屋。
這南城裡頭橫豎八條大街,車把頭多了去了,
可像劉四爺這般還事事經心的,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
沒多會兒,車廠門口的煤油燈滋啦一聲亮了,劉四爺剛直起腰,就瞅見祥子邁著步進來了。
“祥子來了?”
“四爺吉祥。”
“唔,不賴,聽說你覺醒了氣血?”
“托四爺的福。”
劉四爺笑著點點頭。
隻是,當他的目光落到祥子腳下,眼眸裡還是露出一抹異色。
祥子的步伐隱有幾分輕盈之感,便連腳步都似乎比旁人淺了幾分。
這架勢,該是樁功練出了些門道!
前兒個劉唐跑來跟他說祥子覺醒了氣血,劉四爺心裡頭還存著三分疑心,這會兒親眼見著,才真有些驚詫——這傻大個不過個把月功夫,竟真叫他練出了名堂?
再者說,瞧這樁功的火候,保不齊祥子真能在二十歲前“氣血滿盈”,破了那氣血關。
隻可惜,拳腳功夫講究個童子功,祥子十八歲才開始練樁步,就算能破了氣血關,這輩子怕也是沒指望入品級了。
不過這樣也好
那時節祥子自然就更離不開人和車廠了。
祥子這小子不錯,能回絕馬六的拉攏,足見為人實誠;又識文斷字能打算盤,在這亂世裡,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角色。
在劉四爺看來,這樣的人才就該留在車廠裡,為己所用。
想到這兒,劉四爺嘴角的笑紋更深了些。
至於祥子日後能不能在武道上闖出名堂,躋身那九品整骨境,他壓根沒往心裡去——
要真那麼容易突破,九品還能叫“天塹”?
這四九城裡,破了氣血關的武夫可不算少,並算不得甚麼。
畢竟,隻有入了九品整骨境,才算過了武道門檻,能稱一句登堂入室。
這種人物,自家車廠裡也隻劉唐一人。
至於外麵?
除開那些武館和軍頭門下,又哪裡能尋摸到入品的武夫?
今日要核算的賬目不算少,不過祥子早就熟稔這些數字,隻瞧上幾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過半個時辰功夫,祥子便圈畫出了幾處漏洞,合上了賬本,笑著遞給了劉四爺。
“四爺您瞧瞧。”
換作往常,劉四爺掃兩眼數字,這賬就算清了。
今夜卻不同,劉四爺卻沒接賬本,隻端起手上煙袋,又砸吧了幾口。
煙霧繚繞中,劉四爺冷不丁開了口:“祥子,礦線上的賬,也幫我拾掇拾掇。”
祥子微微一怔。
便連虎妞,臉上都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訝然。
“虎妞,把礦上那些賬給祥子看看,”劉四爺拿銅煙袋鍋子在炕沿上磕出幾點火星,淡淡說道。
虎妞應了聲,從手邊抽出一本用牛皮封皮裹得齊整的賬本。
“四爺,這不合適吧,”
祥子話還沒說完,劉四爺便笑罵道:“放你娘的驢屁,合不合適我說了算,讓你看你就看,若是看不明白,老子把你這護院都給擼嘍!”
在四爺半真半假言語裡,祥子自然聽得出暗藏的那份深意,隻得接過賬本子,就著桌上的燭火細細翻看。
賬本用的是上等夾江紙,雪白挺括。
前些年大順朝還沒亂套的時候,科舉卷子多用這種紙。
賬目記錄很簡單,用的是四腳賬的老法子,隻有“天方”和“地方”兩項。
“天方”記的是進項,也就是從城外李家礦廠拉來的礦石數目;“地方”記的是出項,是使館區收下的礦石數目。
單看賬麵,每日礦線上的進出數目一清二楚,挑不出啥毛病。
稍微麻煩些的,是每個二等車夫的流水賬——按車廠的規矩,每個二等車夫每天都得核計自己車上拉的礦石數。
祥子細細翻看,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拿過一張毛邊紙,手上炭筆就算了起來。
虎妞好奇,往紙上瞅了一眼,儘是一些看不懂的符號,隻能撇撇嘴把大腳丫子抱住,在一旁看熱鬨。
見祥子神情,劉四爺眼眸卻是一縮:“祥子,這賬不太妥?”
祥子沒有回答,手上炭筆在毛邊紙上揮舞不停。
良久,祥子卻是放下了炭筆,沉聲說了一句:“四爺,這賬目不太對!”
聞言,劉四爺手上銅煙袋一滯:“祥子,說說看。”
祥子放下了賬目,卻在毛邊紙上圈了兩個數字。
劉四爺瞅了眼,看不出所以然。
祥子解釋道:“四爺,從賬目上來看,每日這出項和入項並沒有太大問題,都對得上。”
“從麵上來看,每月的進賬入賬都差不多,不過四爺,前兩個月,張大帥為了擋住南邊來的炮隊,可是掘了護城河的。”
劉四爺眉頭一皺:“確有這檔子事,不過四九城這些年就沒消停過,那些個丘八打來打去,倒也沒人敢動礦線的主意。”
礦線涉及的可是使館區,自然沒哪個軍頭敢打主意。
祥子點點頭,話頭忽然一轉:“四爺,咱車廠走的是永昌門這條道,張大帥挖的護城河,可不就在這條道上?”
“我記得那會兒,南城滿地都是爛泥,道兒難走得要命。”
路難走?這跟礦線的賬能有啥乾係?
劉四爺眉尾一挑,眼神落在祥子圈的數字上,臉色陡然一變。
祥子點頭,沉聲道:“四爺,這就是問題了。”
“這兩年,四九城外少不得鬨騰,但每月入車廠的礦數,卻總是差不離。”
劉四爺頓時全明白了,
那雙虎眸射出一抹駭人的精光。
每月礦線上的數目都沒啥差池,這才是最大的差池!
不管道兒是好走還是難走,不管城外頭是兵荒還是馬亂,從李家礦廠拉來的礦石數始終沒變過。
很明顯,背後必定有人在搗鬼,掐著礦數做文章!
竟當真有人膽敢在自己眼皮底下,打礦線的主意?
這是想要掘他人和車廠的根。
燭火搖曳中,劉四爺那張臉顯得明滅不定。
良久,劉四爺終是長籲了一口氣,
他的嘴角,卻扯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祥子二等車夫院裡還差個車長,你可願去做個車長?”
祥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