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二等大院,鴉雀無聲。
眼前這場麵,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
這祥子,竟成了二等大院的車長?
前些日子,這小子還跟他們一塊兒擠大通鋪呢。
自祥子一個月前去了東樓,這些人就眼巴巴等著這傻大個的笑話,
卻沒想到,祥子竟當真在東樓裡站住了腳。
這倒也罷了,
畢竟這院裡的,也有不少人有機會破氣血關,說不得日後不會弱了他祥子。
但方才四爺那句話,就真讓人要驚掉了下巴。
祥子才十八歲吧?
毛都沒長齊的愣頭青,就當上了車長?
還是劉四爺親自抬舉的?
想到這裡,許多二等車夫心裡都生出了幾分恍惚。
這才幾天功夫,這傻大個竟真爬到他們頭上去了?
有那先前嘴欠得罪過祥子的,更是後脊梁一陣發涼,暗自琢磨著以後該怎麼補救巴結一番。
要說眾人裡頭最高興的,當屬文三。
文三瞅著祥子,巴掌拍得老響大嘴笑出一朵花,都快咧到耳根後頭去了。
嘿祥子高升了,當了車長!
而文爺我啊,可是祥子的三哥!
可等他眼神掃到前頭的金福貴,立馬打了個寒顫——
乖乖!這金福貴的眼神,跟刀子似的!
晨光灑了下來。
就這樣,祥子開始了第一次出礦。
不,如今不同了,可不能再叫“祥子“了,
便是幾個老資格的車夫,哪怕心裡再不樂意,此刻也得堆出笑臉,喊上一聲“祥爺”。
這是規矩!
從清風街拐上城中大道,往南走小半個時辰,就是永昌門。
幾十個車夫,拖著板車,綿延成一條浩蕩的隊伍。
這種兩個輪子的板車,叫“排子車”,經過車廠加固改裝後,一輛足能拖數百斤的貨物。
隊伍最前頭的板車,高高懸著一麵大三角旗。
旗麵純黑,繡著金線邊框,上麵寫著“人和”兩個大字。
見了這麵三角黑旗,路上那些巡警也不攔著,至於行人更是遠遠躲開來。
這旗子還是大順朝那會兒禦賜的,四九城攏共也隻有六家車廠能用。
如今世道亂了,大順朝隻剩個破牌匾掛著,那些軍頭們也沒心思管這些。
劉虎騎著高頭大馬在前頭領路,劉唐帶幾個護衛綴在隊尾。
往日裡,東樓派出護院跟車倒也常見。
可劉唐卻極少親自來,尤其是虎爺在的時候。
今天倒是稀奇,車廠四大金剛竟來了兩個。
也不知是什麼原因,這兩個往日關係尚可的義兄弟,早上這一趟並沒說上幾句話。
許是這種緊張的氛圍感染了眾人,一路上眾車夫也沒了往常的嬉笑,隻悶著頭拖著板車。
早上劉四爺訓話耽誤了些功夫,等到了城門,早過了卯時,
城門樓子內外,已是人來人往。
一個穿長衫的警長,捧著本冊子晃過來,
祥子趕忙迎上去,遞上一包大前門:“官爺辛苦。“
那警長見是個年輕的生麵孔,怔了怔。
祥子又摸出一包洋火,遞了過去:“官爺叫我祥子就成,我是人和車廠的車長。”
那警長手上接過香煙和洋火,臉上笑意多了幾分:“年紀輕輕就當了車長,有出息啊。”
這警長一向守著永昌門,與各家車廠打交道不算少,自然曉得車長這位置在車廠裡的分量。
論起月錢,可比他這個苦哈哈看大門的警長要多不少喲!
“哪裡哪裡,這不還得承柳爺您照拂,”
祥子親手給警長點起一根煙,臉上扯出一抹笑容,“傑叔昨日還同我說,柳爺您最是講究,咱們宛平縣裡出來的,就屬柳爺您混的最開!”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這話算是撓到癢處了,警長笑意更濃,卻突然挑眉:“你也認得阿傑?你也是宛平逃出來的?”
祥子笑著應了。
人和車廠走這條線多年,早把關節打通了,何況既是老鄉,那就更好說話了。
警長大手一揮,巡警們便不再查驗。
“得,承柳爺您的情分,改日一定請您聚聚。”
“好說,好說。”
兩人正說話間,車隊便走了過去。
車隊呼啦啦往前趕,好些車夫瞅見祥子跟警長聊得熱乎,心裡直犯嘀咕:往日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傻小子,咋突然嘴皮子這麼順溜了?
當了車長,這腦袋也能開竅?
瞧見這一幕,金福貴的臉色就更黑了。
往日這些事情,可都是他在做。
今早上從院裡出來,他就憋著一口氣,等著看祥子的笑話。
一個半大毛頭小子,即便是得了劉四爺的信重,難道就能捋順這條礦線咯?
這一路上,可不安穩。
故而,金福貴一直都沒說什麼,隻冷眼旁觀著。
卻沒想到,祥子這一路到了城門,竟沒出半點差錯?
“嘿,金哥,這小子倒是人模狗樣的,”身邊一個瘦猴,低罵道。
金福貴沒有說話,抓著車把的手上,硬生生爆起幾道青筋。
祥子追上隊伍時,正撞見劉唐。
劉唐騎在一匹大黑馬上,一身白色短打精神利落,笑著說:“祥子,乾得不賴。”
說罷,劉唐從懷裡甩出柄短刀:“要出城了,留神些。”
祥子接過包鞘的短刀,揣進了懷裡,笑著應道:“還得多謝唐爺提點。”
劉唐笑了笑,沒多說什麼,扭轉馬頭就走了。
祥子這話,自然是誠心誠意。
自打劉唐從四爺那兒知道祥子要當車長,就特意交代傑叔帶著他過了幾遍流程,哪兒該遞煙哪兒該賠笑,生怕他露怯。
這心思再明白不過——這是把祥子當成了自己人。
而祥子也從這一反常舉動中,也咂摸出了劉四爺的幾分用意。
人和車廠四大義子,素來分工明確。
而二等大院一直是劉虎管著,劉唐從不插手,隻是每日劃撥幾個護院過來看場子。
但看今天這模樣,似乎又有不同。
劉唐的手,顯然要伸進二等車夫院裡了。
祥子不知道,這是否出自劉四爺的授意。
但他曉得,既然接任了這車長位子,自己也不可避免紮進了人和車廠的權力漩渦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