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行至永昌門時,日頭快要西斜。
去使館區得經過西城。
西城外就是浮空艇碼頭,防衛最是森嚴,每個街角都有警察廳的崗哨。
崗樓子裡的巡警,可不是南城那些拿警棍唬人的“大蓋帽”,各個兒軍服筆挺,懷裡抱著長槍,槍管擦得能照見人影兒。
進了西城,劉唐緊繃的肩膀鬆快不少,麵上也帶了笑,衝祥子說道:“祥子,這趟差事算落穩當嘍。”
祥子拖著板車,鼻尖兒浮著層細汗,聲音卻十分穩當:“勞唐爺提攜。”
相比身旁一眾氣喘籲籲、累的夠嗆的老車夫,祥子此刻的輕鬆從容,就顯得十分出挑了。
劉唐點點頭,眼眸中多了一份欣賞——這小子第一次出礦線,就這麼穩當,當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尤其他這身氣血,真不像才練了個把月樁功。
劉唐在馬上輕捷一翻,人已落地。
將韁繩甩給護院,他走近祥子時,壓低了聲音:“咱不能日日跟著你跑,往後這礦線,我讓傑叔盯著。”
祥子怔了怔,下意識向後望了眼那匹大黑馬。
他聽出了唐爺話中的意思。
既然劉唐派最信重的傑叔來幫襯自己,恐怕這位蟄伏許久的車廠之虎,當真是要插手這條礦線了。
夜色尚未降下來,使館區的街道便已是燈火通明。
青條石上,一塵不染。
路上行人並不多,偶爾匆匆路過的,大多也衣裝光鮮。
便是拉黃包車的車夫,腰杆也挺得溜直,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
鱗次櫛比的商鋪裡,擺著的都是外頭瞧不見的稀罕洋貨。
祥子甚至看見了一家專賣唱片機的店鋪。
街麵儘頭,一輛綠色車皮的車頭,頭頂著弓形集電杆,在鋼軌與車輪摩擦的“哐當”聲中,晃蕩了過來。
這種時髦的有軌電車,偌大的大順朝,除了四九城,也就南邊申城能見著。
這四九城裡,若說哪裡最清貴,自然就是這使館區。
與祥子前世那顆藍星不同,這裡麵住著的,並不是那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佬,而是那些個高高在上的世家子。
什麼叫世家,世家從何而來,祥子並不知道。
從那些老人嘴裡,聽說這四九城還沒建成時,這些世家子都在了。
隻是他們深居簡出,從不輕易在人前露頭。
但有一樁,卻是世人公認的:這些世家,牢牢握住了這世道的命脈。
便是那些個打生打死的軍頭,也不過是給他們賣命。
聽說前幾年張大帥能占了這座四九城,便是有某個大世家在後背撐腰。
交礦的地點,是一處大工廠。
綿延的工廠,幾乎占據了小半個使館區。
高聳的青磚牆壁,遮蔽了所有窺探者的目光,旁人並不曉得這工廠在做什麼。
工廠門口,早有人候著,等拖礦的車隊到了,便有好些人上來卸貨。
按規矩,卸貨完,便算是交了差。
祥子與來人對接了賬目,便領著車夫們蹲在一邊。
難得閒暇,祥子早備下幾盒大前門,衝文三使個眼色,那小子就嬉皮笑臉地散煙去了。
眾人一瞅煙盒兒,眼都亮了:“祥爺仗義!咱今兒也嘗嘗洋煙卷兒!”
祥子沒忘遞給老馬一根。
老馬魂不守舍接了,手抖得厲害,火柴劃拉半天沒著,最後還是祥子俯身給點上。
眾人瞧著這光景,都默默咂摸著煙卷兒,誰也沒吭聲。
煙火繚繞中,祥子瞅見工廠卸貨那些人,不禁微微一怔:這些人竟都是些過了氣血關的武夫?
使館區果然藏龍臥虎,單是個卸礦的活兒,就雇著氣血關武夫?
許是瞧見祥子驚訝模樣,文三又湊了上來,咧嘴笑道:
“祥子,莫要小覷了這些人,這些可都是碼頭幫的,月錢比咱東樓護院都多著兩成呢!”
祥子這才恍然。
所謂“碼頭幫”,指的便是在西城專門給浮空艇送貨的工人們。
幾百號武夫擰成了一股繩,把西城經營得鐵板一塊,連警察廳廳長進了西城,都得給他們幾分麵子。
關於這個,四九城還有個諺語:一等人,武館把拳練;二等人,碼頭扛大包;三等人,車廠把車搖。
隻是沒想到,這“碼頭幫”在使館區也有活?
碼頭幫辦事爽利,一根煙沒抽完,那些礦就全入了庫。
眾車夫們吆喝著去哪裡尋一頓折籮菜——這是大戶人家宴席後剩下的,收過來後混上蘿卜纓子、醬菜幫子。
賣得賤卻油水足,最是頂飽。
文三找到祥子,說是要請他去便宜坊吃烤鴨,祥子想了想,還是應了,不過把地點改到了車廠門口的一家茶店。
畢竟前幾日才遇到馬六車廠那瘦子的伏擊,小心些總沒大錯。
出了使館區,眾人三三兩兩散進暮色裡。
祥子與文三一同離開時,卻瞥見老馬一人孤魂野鬼一般,在西城門口晃蕩。
文三也瞧見了,歎了口氣,臉上罕見收起了往日的憊懶,隻說了句:“祥子,這世道能過一日便是一日,哪裡能顧得上彆人。”
祥子點點頭,到底還是彆過臉去。
兩人到了南城,來到一家名叫“養平閣”的茶館。
說是閣,實則是間矮趴趴的鋪麵,外頭聚著不少短衫力夫。
文三有意在祥子麵前賣弄人緣,見人就打招呼。
眾人亦是“文爺”叫個不停,給足了麵子。
文三笑嗬嗬應了,碰到相熟的,還不忘讓老板給他加一份茴香豆。
這賬自然得記在文爺頭上。
實話說,文三能在南區人和車廠混個二等車夫,在這行當裡也算不錯了。
畢竟能包吃住,還有大通鋪睡,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的。
文三沒忘給眾人引薦祥子,著重把“車長”二字咬得清亮。
眾人這才正眼打量這個年輕後生——
乖乖,這麼年輕就在人和車廠裡做了車長?
這可是個油水十足的差事啊!
而如今,這年輕的車長,竟也當麵稱文三一句“三哥”?
看來,文三這小子,在人和車廠裡混的真不錯啊!
這下,眾人口中的“文爺”才顯出幾分真心實意。
便是幾個平日裡瞧不起文三的,登時也站了起來,臉上也多了幾分殷勤,湊過來讓文三引薦一番祥子。
身為力夫車夫之類,若是能攀上人和車廠的車長,那真是抱住了粗腿!
文三斜睨著他們,擺擺手打發了。
這些力夫也不惱,遠遠給祥子腆著笑臉。
兩人坐下,文三十分大氣,讓祥子隨意點菜。
祥子接過菜單,勾了兩盤醬牛肉、一碟拍黃瓜,便要合上。
文三搶過單子,非得加瓶“蓮花白”。
不同於用竹筒舀的散酒,這蓮花白可是裝瓷瓶裡的“牌子貨”,一小瓶足要一枚大洋。
文三這是下血本了!
熟菜還沒上,兩人就著花生米和茴香豆,喝起了酒水。
沒喝兩口,祥子就被隔壁桌的議論聲吸引住了。
“嘿!西城那事兒聽說沒?馬六車廠的瘦爺,前兒個讓人弄死在胡同裡了!”
“哪個瘦爺?”
“還能有誰?破了氣血關的張瘦子唄!”
祥子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隨後對準一顆茴香豆挾了下去。
豆子在口腔炸開,
像極了當時踹斷張瘦子腿骨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