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潑。
天幕好似破了道口子,大雨傾盆。
金福貴垂著頭,雨水順著頭發往下淌,臉白得像張紙,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明明已經突破氣血關,在祥子麵前卻還是不堪一擊。
他想掙紮著起身,可斷裂的肋骨,傳來鑽心的痛。
短槍折成兩段木茬子,落在雨汙裡。
一拳就能把牛筋木槍杆砸斷?
金福貴臉上更沒了血色。
這力量,就是擱在武館學徒裡,怕是也差不到哪兒去。
不說不定,能比剛入九品的外門弟子還強一分!
這不可思議的一幕,讓他眼神恍惚。
就在數月前,不過雞崽子一般的三等車夫,怎麼就怎麼就
急切的腳步聲,踏碎雨簾——
不光是值夜的東樓護衛,連劉唐和傑叔都聽到動靜,趕了過來。
真逃不掉了——金福貴嘴角扯起一抹慘淡的笑。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到尚在家裡的一對母女。
那蠢笨的女人,該又是一夜沒睡吧。
斷裂的肋骨戳得血肉生疼,金福貴卻硬挺著抬起頭——天邊那抹殘月快要落下去了。
按約定,她們再過一會就該去西城了。
自己給他們留下的那東西,該是能保幾年安穩。
可惜自己去不成了。
念及於此,金福貴眼神驀地變得冷冽,直直盯著祥子:“我敗了,無話可說。”
就像瘦猴說的,他們這些人不過爛命一條。
賭輸了,命就沒了!
雨幕之中。
劉唐和傑叔麵麵相覷。
他們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可歪在地上的金福貴,還有那斷成兩截的短槍,透著些不尋常的訊息。
兩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這祥子,竟然一下就把金福貴撂倒了?
要知道,金福貴這人天生有一把子蠻力,武道天賦也不錯,若非家裡那病秧子丫頭的拖累,年輕時說不得有機會能入武館。
論能耐,東樓護衛裡,能勝過他的也沒幾個。
饒是如此,他在祥子麵前也擋不住一招?
祥子啥時候有這本事了?
難不成今天在礦線上,這小子還藏了力?
收了心思,劉唐卻是冷聲說了句:“祥子,這小子留不得!”
雨水順著祥子手上的短槍滑下來。
槍尖鋒銳,隻差一分,就能戳進金福貴喉嚨。
唐爺說的對,金福貴心思歹毒、為人陰狠,確實不能留。
不過他實打實救了自己。
且不論其用心如何,要是他沒偷襲那個刀疤臉馬匪,自己定然擋不住一個剛入九品的武夫。
心念急轉間,祥子手腕一抬。
槍鋒從金福貴咽喉劃過。
“你走吧。”
金福貴愣住了,全然沒想到,祥子竟會放了自己。
一旁的傑叔急了:“祥子,莫要婦人之仁。”
祥子轉身,隻輕聲說了句:“他從羅二手裡救過我,這份情我得還。”
雨中的眾人皆是一呆,就連金福貴都一臉愕然。
誰也沒料到,祥子就為這事,竟親手放了偷襲自己的人。
隻有跟祥子相處久了的傑叔,知道他的性子,當下也隻能輕輕歎口氣。
金福貴捂著胸口,在大雨裡佝僂著身子,失魂落魄。
許是地麵泥濘濕滑,五大三粗的個子,竟不斷踉蹌著,
像條沒人要的野狗。
而他的脊梁骨,就像那斷成兩截的短槍一樣,也被祥子一拳打斷了。
此時的他,隻想快點回到那個逼仄的院子,讓自家女人燒壺熱水。
不知怎地,他又想起了那個一直當人麵喊自己“金爺”,無人時就會喊一聲“金哥”的瘦猴子。
瘦猴死得慘,骨頭渣子都被馬蹄踩碎了。
當時,金福貴隻能從風沙裡拈出他沾滿血肉的破衣裳,在城外劈了塊木頭,就算是墳頭了。
瘦猴啊,我這個當哥的沒用,報不了你的仇。
等到下邊,我不當哥了,讓猴子你當哥。
你就原諒哥這一遭吧。
不知不覺,幾滴濁水從他眼裡淌出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
過了好一會兒,金福貴終於瞧見那熟悉的大門。
推開門。
雨水順著布衫滴在地上,
黑洞洞的視線裡,隻有一盞秸稈芯的劣質油燈,在風中飄搖。
女人沒像往常那樣迎上來。
莫不是睡了?
金福貴慢慢掩上大門,放慢了腳步。
漫天風雨,也被一並關在了門外。
驟然,一陣腳步聲傳來。
金福貴眼眸猛然一縮,卻瞧見眼前那盞油燈,被一個瘦弱身影撞了下來。
“爺,跑啊!快跑啊!”
尖利的聲音,仿若鬼魅。
油盞摔在地上,沾了秸稈,升騰起一蓬火焰。
眨眼間,火焰滔天,清清楚楚照出一張青一塊紫一塊、被糟踐得不成樣的臉——
那是女人的臉。
女人雙眼空洞無神,仿若一隻女鬼,隻死死抱住旁邊一個胖子的腿,不住哀嚎著。
她身上竄起了火苗,但她卻恍若未聞,任由那大火順著燈油在身上蔓延。
火燒得很疼,但她卻忽然笑了——笑得溫婉柔順,像極了往日裡等自家男人回家的模樣。
“不!”
金福貴撕心裂肺的喊聲,蓋過了漫天風雨。
眼看埋伏不成,範胖子心裡恨得牙癢癢,一腳踢飛快斷氣的女人。
媽的,明明隻剩一口氣了,怎麼還有這麼大力氣?
沒工夫細想,範胖子大手一揮:“給我抓住他!”
幾個漢子從火光裡跳出來,手上攥著長刀,搶身上前。
可金福貴卻如瘋了一般,不管那長刀如何劈砍在身上,他都不躲,隻用一對拳頭砸開眼前擋路的人。
氣急攻心之下,他丹田氣血催動到極致。
天生蠻力的金福貴,拚命的時候力氣更嚇人。
這幾個車廠漢子哪見過這麼不要命的打法,冷不防挨了幾拳,竟被金福貴硬生生衝了過去。
隻是,金福貴忽然步子一頓,整個人停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角落裡那個小小的身影和一枚楓葉。
“噗呲”,一聲入肉脆響。
長刀劈在了他背上,帶出一串血珠。
金福貴卻似渾然忘了疼,嘴唇隻輕輕顫抖著。
又一腳踹在他的膝蓋上,
金福貴重重摔在地上,卻像野狗一樣,不管不顧朝地上那個小小的身影爬過去。
直到看見月兒那張白青色的小臉,他心裡最後一絲僥幸也崩碎了。
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驀地從他心裡蒸騰出來。
死
你們全都得死
血淋淋的手,握住了月兒身邊那個小木盒子。
小木盒子打開,
是一小枚指甲蓋大小、淡金色的晶瑩五彩金礦。
沒了外麵礦皮的包裹,在火光映襯下,晶瑩的礦石泛著一種詭異的幽光。
範胖子看見這東西,似是猜到他要乾什麼,那張陰冷肥膩的臉上滿是驚恐:“攔住他快攔住他!”
瘋了瘋了
這一家子都瘋了!
可惜
還是晚了一步。
金福貴把五彩金礦吞進了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