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德雲樓。
劉唐叫了兩輛黃包車,親自陪著林俊卿回武館。
祥子和傑叔則揀了步行,往南城去。
一路上,祥子神色沉鬱,腦子裡總繞著李三小姐那幾句話。
金福貴為何要吞服五彩金礦?
他在礦上混了這些年,對“礦瘴”的厲害門兒清,何苦尋死?
而且按時間來說,偏巧就是自己一拳放倒金福貴那夜。
恐怕他路上該是碰到了什麼,以至於出此下策。
礦瘴唯一的好處,便是能借助五彩金礦的影響,短時間強化自身皮膜筋骨——在死之前。
究竟是什麼,把金福貴逼到了絕路,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祥子想起這些日子礦上的事,越想越不對,腦袋裡隱隱冒出個名字——馬六!
金福貴和瘦猴這兩個,該是早就跟馬六車廠勾搭上了。
人和車廠這幾年礦上賬本的窟窿,多半跟他們脫不了乾係。
想到這裡,祥子心中忽然一動,卻是意識到了什麼——殺人滅口?
是了
自己把肥四的屍首帶回來,本就是馬六的大麻煩,
要想在大帥府和警察廳跟前遮掩過去,他們隻能弄死所有知情人。
這麼著,馬六車廠才能把事兒全推到肥四身上。
知情的就倆:金福貴和瘦猴!
瘦猴早沒了
現在就剩金福貴一個活口,下場可想而知。
恐怕事情的真相便是如此了。
祥子輕輕歎了口氣,這金福貴精明了一輩子,終究栽在一個貪字上。
如今又吞了五彩金礦,染了“礦瘴”,便是僥幸不被抓住,怕是也活不了幾日。
不知怎地,一股陰沉的氣息從他心裡冒上來。
按說金福貴沒了,他該高興才是。
可一想到這個昨夜跪在雨裡還妄想給兄弟報仇的車夫,祥子頓時心思複雜。
金福貴陰險狡猾不假,咎由自取更是真,
但對這個一直處心積慮對付自己的男人,祥子此刻竟半點恨氣都沒。
說到底,自己又何嘗不是另一個金福貴?
比起南區,東區不大,
祥子和傑叔走不到倆時辰,就望見了重文門。
這城門是大順朝立國時建的,數百年下來,城牆上的青苔都染上了歲月的斑駁。
重文門的重要,在於它連接著中城和東城。
中城是使館區的外圍地界,裡頭住的,多是給使館區裡世家做事的職員,論收入自然是四九城最頂尖那撥。
因此,重文門前的仁壽大街,就是東城最熱鬨的地界。
且不說各色鋪子林立,單是連串的賭局就夠人咋舌的。
先不說老派的牌九、骰子、麻將之類,就是新流行的撲克牌,也有專門的場子。
當然,裡頭規模最大、名頭最響的,還是祥子眼前這座四海賭場。
羅馬柱撐起三層樓高的門楣,柱身的鎏金紋路在暮色裡淌著油亮的光,連門環都是黃銅鑄就的西洋獅首。
這時天還沒黑透,賭場外已亮起霓虹燈,映在描金牌匾上,更顯闊氣。
進出的,自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祥子望著這座與前世電視劇中頗為相似的賭場,微微有些恍惚。
“咋了,祥子,莫不是手癢了想下場玩兩把?”傑叔瞅著他,笑道,“彆怪傑叔多嘴,這四海賭場是個吞金窟,甭管你有多少大洋,都得敗光。”
像是怕祥子走了歪道,傑叔這會兒的樣子,倒像個絮叨的長輩。
祥子啞然一笑,收回了眼光:“傑叔,我對這些事不感興趣。”
話音未落,祥子目光卻是一頓——
賭場門口那尊石獅子的陰影處,蹲著幾個黃包車夫。
其中一個老車夫頭戴瓜皮帽,灰白頭發,胡子拉碴,身上大褂油黑發亮。
“老馬?”祥子試著叫一聲。
那老車夫愣了愣,把帽子往上一推,瞅見是祥子,臉色有些不自在。
“祥爺吉祥!您要回南城?老馬拉您一程?”
老車夫趕緊起身,攥著洋車就過來。
許是年紀大沒留意,老馬起身時撞上了旁邊一輛洋車,在彆人鋥亮車漆上劃了道淺白印子。
“嘿,老東西,長眼沒?”
旁邊一個馬臉漢子騰地站起來,指著老馬鼻子罵。
“哎喲這位爺,多擔待,老頭子年紀大了,”老馬賠著笑,一臉窘色。
“操你娘的,你這外來的懂不懂規矩?四海賭場是你這老東西來的地方?”
馬臉漢子話音剛落,旁邊幾個看熱鬨的車夫就圍了上來。
祥子注意到,這幾人大褂樣式一樣,背後都繡著“德寶”倆字。
德寶車廠也在南城,規模比人和車廠小,沒資格做礦上的生意,平日裡跟人和車廠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南區這幾家車廠,多半有自己的地界,四海賭坊就是德寶車廠的地盤。
看來,這幾個德寶的車夫,早瞧這搶生意的老馬不順眼,今兒個算逮著由頭了。
欺負個沒背景的獨戶車夫,在這行當不算啥,何況還是個老家夥。
馬臉漢子拳頭剛揚起來,就覺手腕被人攥住,一陣酸麻。
轉頭一看,是張黝黑而顯出些許稚氣的臉。
馬臉漢子心中一驚——好大的力氣!
祥子鬆了手,笑道:“這位兄弟,都是出來討口飯吃,何苦呢。”
馬臉漢子齜牙咧嘴甩著手,還沒說啥,旁邊幾個德寶車夫就衝上前來:“哪來的狗東西,多管閒事!”
祥子眼眸一縮,肩膀微微一沉,手上沒見咋動,幾個剛掄起拳頭的車夫就囫圇飛出去。
旁邊看熱鬨的傑叔心裡一愣——這小子,出手咋比往常更快了些?
幾個德寶車夫東倒西歪,先前先挑事的馬臉漢子見勢不妙,趕緊往後挪幾步,才梗著脖子道:
“這是咱德寶車廠的地盤那這老家夥是單乾的,你憑啥給他出頭?”
祥子臉一寒,往前輕邁一步——馬臉漢子被那逼人的眸光嚇得一怔,再不敢說啥。
“誰說他是單乾的?”
“他是我人和車廠的車夫!”
聽見“人和車廠”,馬臉漢子明顯一怔——這可是大順朝就得了金絲旗,能走礦線的大車廠!
“你說是就是?你又是哪路來的?”一個車夫從地上爬起來,揉著胸口,色厲內荏道。
祥子懶得跟他們計較,隻招手讓老馬把洋車拉過來,對這幾個漢子輕聲道:
“若是不服,可以去人和車廠尋我。”
“我叫祥子。”
聽到祥子二字,幾個車夫起初摸不著頭腦,還琢磨著要不要回車廠搖人乾這小子。
人群中,那馬臉漢子卻猛地打個哆嗦。
祥子?
等等這名字咋有些耳熟?
莫不是人和車廠那新任車長?
那可是能跟馬六車廠胖爺硬頂,一槍挑翻肥四的狠角色!
這兩日,這位爺的英雄事跡早傳遍四九城各家車廠。
哎喲喂,我不過欺負個糟老頭子,咋就惹上這麼一位殺神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