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城郊外的風帶著鐵鏽和腐草混合的潮濕氣味,刮過江臨風的臉頰。
他關上車門,跟在孫玉花身後,腳下踩著碎石和瘋長的野草,發出沙沙的聲響。
那扇巨大的鐵皮門在孫玉花手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一個塵封已久的秘密被強行撕開了一道口子。
門後的黑暗被一束昏黃的手電光柱刺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舊紙張和黴菌的味道,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香火的奇異氣息。
光柱晃動著,掃過四壁,江臨風的呼吸瞬間凝滯了。
這裡不像個倉庫,更像一座扭曲的祠堂。
四麵牆壁上,密密麻麻地貼滿了泛黃卷邊的照片,全是九十年代風格的黑白或彩色證件照。
照片上的男人們表情各異,有的木訥,有的帶笑,但無一例外,他們都曾是某個街角小賣部的老板。
每一張照片下方,都用刺眼的紅墨水,一筆一劃地寫著一個日期——精確到年月日的死亡日期。
江臨風的目光從一張張臉孔上掃過,最終定格在牆壁正中央。
那裡懸掛著一張巨大的、用牛皮紙手繪的地圖,珠城及周邊地區的輪廓被粗糙的線條勾勒出來。
地圖上,十七個紅色的圓點被標記出來,代表著十七個不同的案發地點。
更讓他心頭發緊的是,這些紅點之間被同樣血紅的線條連接著,縱橫交錯,最終彙聚於中心,形成一張不規則的蛛網。
這張蛛網的中心,沒有標記,隻有一個用黑色記號筆畫下的問號。
“看這裡。”孫玉花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將手電光移向牆角。
江臨風順著光看去,隻見地麵上有一小攤凝固的、暗紅色的蠟油。
它的形狀很不規則,顯然是蠟燭燃燒殆儘後自然形成的。
“我們技術隊的同事在裡麵發現了東西。”孫玉花蹲下身,用戴著手套的手指了指蠟油的中心,“一截蠟燭,已經燒完了。在剩下的蠟油裡……嵌著一枚小指骨。”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江臨風的瞳孔還是猛地一縮。
凶手不僅僅是在殺人,他像是在收集某種戰利品,並用一種極其詭異的方式進行獻祭。
他再次抬頭看向那些照片,一個更恐怖的細節撞入眼簾——每一張照片上,死者的眼睛都被人用利器挖掉了,隻留下兩個空洞洞的黑色窟窿,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什麼,又仿佛在凝視著闖入此地的每一個人。
就在這時,倉庫外傳來第二陣汽車引擎聲。
趙婉華帶著她的勘查箱匆匆趕到,她沒有多餘的寒暄,直接戴上白手套和護目鏡,蹲在了那攤蠟油前。
她從箱子裡取出一副特製的、帶著多個鏡片的放大鏡,仔細地檢查著那些蠟油殘渣。
空氣裡隻有她用鑷子輕輕撥動碎屑的細微聲響。
“有發現。”幾分鐘後,趙婉華站起身,語氣篤定,“蠟油的主要成分是石蠟,但裡麵混有微量的蜂蠟和鬆香。這是老式‘祭祀蠟燭’的典型配方,為了讓蠟燭燃燒時氣味更濃,火光更旺。現在市麵上基本看不到了,隻有少數偏遠鄉村的老廟宇還在用這種土法製作的蠟燭。”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牆上的照片,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如刀:“凶手在進行某種贖罪儀式,或者說,他自認為的贖罪儀式。祭祀的對象,或許就是這十七個人。但他挖掉了死者的眼睛,這通常有一種強烈的象征意義——他認為‘他們不該看見’,或者說,他們在不該看見的時候,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看見了什麼?”孫玉花下意識地問。
“這就要問凶手了。”趙婉華搖搖頭,“但這種行為充滿了憤怒和懲罰的意味。他不是在祈求原諒,更像是在執行審判。”
江臨風沒有參與討論,他的視線死死地黏在那張手繪地圖上。
十七個點,十七條人命,它們真的隻是隨機散布在珠城各處嗎?
他腦中反複回想著趙婉華的話,“不該看見”,這些小賣部老板,他們共同的身份是什麼?
他們能同時“看見”什麼?
突然,一個念頭如閃電般擊中了他。
這些點並非毫無規律!
他掏出手機,迅速調出珠城的老地圖,兩相對比。
幾分鐘後,他抬起頭,眼中閃著一股發現獵物蹤跡的興奮光芒。
“不是隨機的,”他沉聲說,“這十七個點,如果把時間線拉回到九十年代,它們幾乎完美地沿著當年華南鐵路貨運支線分布。”
他立刻撥通了市局資料科的電話,聲音急促而有力:“立刻幫我查,九十年代初期到中期,有一條途徑珠城的華南鐵路貨運支線,沿線最大的貨物供應商是誰?尤其是食品、日用品類的!”
電話那頭效率很高,不到十分鐘就有了回複。
一個名字通過電流傳了過來,讓整個案件的脈絡瞬間清晰了起來——“南粵醃漬廠”。
這家當年盛極一時的食品廠,正是通過這條貨運專線,將他們的鹹菜、醬料、罐頭送往珠三角乃至全國各地的。
而那些小賣部,正是他們最末端的銷售網點。
線索開始串聯,但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
凶手和醃漬廠有什麼關係?
是員工,還是商業對手?
正當江臨風準備下令圍繞“南粵醃漬廠”展開排查時,錢鳳儀的電話打了進來,帶來了另一條看似不相乾、卻又無比關鍵的線索。
“江隊,我們走訪花都區那家廢棄倉庫周邊,找到一位快七十歲的老環衛工。他回憶說,大概從十年前開始,到去年上半年為止,幾乎每逢農曆的初一、十五,他都能看到一個奇怪的男人來倉庫附近。”錢鳳儀的聲音有些激動,“那男人大概五十多歲,總是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式藍色工裝,走路時右腿有點不得勁,微微一跛一跛的。手裡總是拎著一個半舊的鐵皮飯盒,但老伯說那飯盒很輕,不像裝了飯。男人不進倉庫,就在外麵找個角落,從鐵皮盒裡拿出黃紙、香燭燒掉,嘴裡還念念有詞,但離得遠聽不清。”
“最近半年呢?”江臨風追問,心跳開始加速。
“這就是關鍵!”錢鳳儀的語氣也跟著提了上來,“老伯說,最近半年,這個男人再也沒出現過。但是,就在男人以前燒紙的牆角,我們發現了一道新刻的劃痕,很淺,像是用石子或者鑰匙劃的,上麵寫著三個字——‘還差三’。”
“還差三個!”江臨風腦子裡“轟”的一聲。
他猛地回頭,死死盯住牆上那十七張照片。
十七個死者,凶手卻說“還差三個”?
這說不通,除非……
除非他認為的目標是二十個,而不是十七個!
又或者,他認為自己完成了十七次謀殺,但實際上,有三個人並沒有死!
一個大膽到近乎荒謬的推論在他腦中成型。
他立刻對孫玉花下令:“馬上!調取這十七起案件的原始檔案,我要看卷宗!特彆是結案報告,確認每一個案子的被害人是否都已確認死亡!”
在返回市局的路上,警車內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江臨風的推論太過驚人:許國強,那個在汽修廠被發現屍體、被初步認定為連環殺手的嫌疑人,或許根本不是凶手,而是這第十七個目標!
真凶另有其人,一個與許國強以及南粵醃漬廠都有著密切關係的人。
這個真凶,很可能是許國強當年的同事。
因為某種天大的誤會——或許是許國強在某次送貨過程中,被這些小賣部老板當成小偷合夥毆打,最終不治身亡——這個同事便走上了一條長達二十年的、扭曲的複仇之路。
他以“替兄弟報仇”、“替天行道”為名,逐一獵殺那些他認為的“仇人”。
每殺一人,便取走一根小指骨,在那個秘密的倉庫裡,用特製的蠟燭燒掉,完成一場屬於他自己的、黑暗的正義儀式。
“金小霜!”江臨風抓起對講機,“汽修廠工具箱上那枚殘缺的半指紋,彆放棄!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放大、增強、或者從算法上重建,給我嘗試從邊緣最模糊的地方,提取二級甚至三級細節特征!我要一個結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整個重案組都被動員了起來。
檔案室裡,紙張翻動的聲音此起彼伏。
終於,孫玉花拿著三份泛黃的卷宗衝進了江臨風的辦公室:“江隊,你猜對了!十七個案子裡,有三起!雖然當年都以凶殺案立案,但被害人實際上並沒有死亡!一個重傷後被救活,但成了植物人;另外兩個則是失蹤,因為現場有血跡和搏鬥痕跡,才被列為疑似被害!”
凶手以為自己殺了十七個人,但實際上,他隻“成功”了十四次。
所以,他刻下了“還差三個”。
這三個“差額”,就是那兩個失蹤者和一個植物人!
他的複仇名單,並沒有完成!
這個推論的最後一塊、也是最重要的一塊拚圖,就在那枚指紋上。
八個小時,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就在江臨風盯著白板上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圖,幾乎要將那塊板子看出洞來的時候,他桌上的電話驟然響起。
是金小霜,她的聲音裡充滿了壓抑不住的狂喜和疲憊。
“江隊!出來了!我們用多光譜掃描結合圖像銳化算法,成功從那枚半指紋的邊緣模糊區域,還原出了一條清晰的脊線分叉!這個特征點,我們錄入全國指紋庫進行模糊比對,跟96年第二起案件,也就是店主方建富被殺案現場,一個茶杯上提取到的潛指紋特征完全吻合!當年那枚潛指紋因為身份不明,一直被作為懸案證據封存。我們並案了!”
江臨風一把抓緊了話筒:“指紋的主人是誰?!”
“周德海!”金小霜一字一頓地報出那個名字。
“查他的檔案!”
“已經查了!”金小霜的語速極快,“周德海,男,現年五十六歲。原籍粵北山區。1992年至1997年,於南粵醃漬廠擔任裝卸工兼跟車員!1997年,因盜竊廠內兩條香煙被發現,遭廠方開除,之後不知所蹤,戶籍信息也再未更新過,處於失聯狀態。還有最關鍵的一點,江隊,”金小霜深吸一口氣,“他的入職體檢報告上寫著:‘右足底曾受鐵釘貫穿傷,愈後不良,行走時右腿微跛’!”
藍色工裝,跛腳,醃漬廠員工,時間線吻合!
一切都對上了!
凶手就是他!
周德海!
他是在為當年的同事許國強複仇!
江臨風“霍”地站起身,正準備向指揮中心上報,申請對周德海進行全城通緝。
就在這時,他的私人手機“嗡”地一聲震動,屏幕亮起。
是負責在外圍摸排南粵醃漬廠舊關係的芳姐發來的一條彩信。
他點開圖片。
那是一張被手機翻拍過來的、褪色嚴重的老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條紅色的橫幅,上麵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依稀可以辨認:“熱烈慶祝南粵醃漬廠1996年度優秀員工表彰大會”。
照片裡,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並肩而立,都穿著那個年代最常見的藍色工裝。
左邊那個,正是許國強,笑容憨厚。
而右邊那個,一隻手親密地搭在許國強的肩膀上,笑得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眼神明亮而真摯。
他就是周德海。
江臨風的目光仿佛被這張照片釘住了,他所有的推論,所有的邏輯鏈,在這一刻都受到了劇烈的衝擊。
一股比倉庫裡的陰冷更甚的寒意,順著他的尾椎骨,一點一點爬上脊背。
他們不是被欺淩者和複仇者的關係。
在這張照片裡,他們不是仇人,是並肩接受榮譽的兄弟。
可如今,一個兄弟,在精心構建的祭祀牆上,用血紅的墨水,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另一個兄弟的名字和“死亡日期”。
那姿態,像是在祭奠一個亡者,又像……在懺悔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