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碾過碎石路的顛簸裡,江臨風的指節抵著車窗,玻璃上蒙著層薄沙,像被誰用舊報紙糊了層毛邊。
窗外枯黃的草莖在風中抽打,發出細碎的劈啪聲,指尖觸到的冰涼玻璃滲著早秋的寒意,仿佛貼著一層未融的霜。
陳默把油門踩得更深,引擎的轟鳴撕開風聲灌進耳膜,震得方向盤微微發麻。
他忽然想起二十分鐘前金小霜發的植物殘渣圖——野菊的花瓣在顯微鏡下像團揉皺的黃絹,邊緣蜷曲如被火燎過,紋理與祭壇蠟油裡那截殘瓣嚴絲合縫,連細胞壁的斷裂角度都如出一轍。
手機在掌心震動時,他的神經先於鈴聲繃緊,掌心汗濕黏膩,像攥著一塊溫熱的鐵片。
孫玉花的號碼跳出來,背景音是翻紙張的簌簌聲,像枯葉在水泥地上被風推著打轉:“江隊,圍牆外的腳印比對結果出來了。”她的聲音比平時快半拍,語速裡帶著紙頁翻動的急促,“三組重複足跡,步幅68厘米,左腳外八字,膠底紋路和90年代線路工的‘鐵人牌’工鞋完全吻合。”
江臨風的拇指無意識摩挲著證物袋裡的煙盒劃痕,塑料膜的毛刺刮過指腹,留下細微的刺痛。
那道沒按實的指紋突然在腦海裡活過來,像根細針紮進太陽穴——趙誌忠的工傷記錄裡寫著,1995年檢修線路時被墜落的線纜砸中左腳踝,愈後走路微跛。
他眼前浮現出一個左腳拖地的男人,在淩晨兩點十七分的磚牆前靜立,像一尊被遺忘的站牌。
“監控呢?”他打斷孫玉花。
“連續三個淩晨兩點十七分,同一個人出現在祭壇磚牆前。”孫玉花點擊鼠標的聲音清晰可聞,噠、噠、兩聲,像秒針跳動,“靜立十分鐘,沒做任何動作,就像……”她頓了頓,“就像在等誰念台詞。”
江臨風望著窗外飛掠的枯樹,枝乾如炭筆勾勒的骨架,喉結動了動,聲音低啞:“查全市鐵路係統90年代末的臨時工名冊,重點篩廣播線路維護崗,有親屬涉盜搶前科的。”
“你懷疑他不是模仿犯?”孫玉花的筆尖在紙上劃出重痕,紙麵發出短促的撕裂聲,“而是把彆人的案子,活成了自己的人生腳本?”
“他見過凶手。”江臨風的聲音沉下去,像墜入深井的石子,“不止聽過報道,他在場。”
越野車在珠城物證庫門口刹停時,陳默的警服後背浸出深色汗漬,布料緊貼脊背,涼意順著汗溝往下爬。
江臨風推門衝進實驗室,冷氣機的風裹著福爾馬林味撲在臉上,刺得鼻腔發酸,金屬門框的寒意順著指尖竄上手臂。
金小霜已經把野菊樣本放在顯微拉曼光譜儀下,藍光在屏幕上勾出細密的蝕痕:“等你半小時了,腐蝕痕跡我標在屏幕上——”
他俯身湊近目鏡,黃色花瓣的細胞壁上,細密的蝕痕像被小電流反複舔過,泛著金屬般的灰白光澤,指尖無意識撫過目鏡邊緣,觸到一絲微弱的靜電。
“廣播鐵塔基座。”他直起腰時撞翻了椅子,金屬腿刮過地磚,發出刺耳的銳響,“野菊長在丘陵,但根係纏上帶電的鐵塔,會吸收微量電流。”
手機在此時震動,孫玉花的信息彈出來:一張泛黃的合同附件掃描件,“臨時電工李春來,19961998年負責珠花段廣播線路檢修,1999年因拆卸設備被清退。”後麵跟著段筆錄照片:“女老板說‘你爸是賊,彆想賒賬’……我出門時看見門口有人抽煙,紅雙喜,煙頭亮著。”
江臨風的手指在“紅雙喜”三個字上懸停三秒——1996年小賣部劫案的現場勘查記錄裡,法醫曾在牆角發現半枚被踩滅的紅雙喜煙頭,當時判定為無關人員遺留。
他忽然記起案卷照片裡那個煙頭邊緣的壓痕,是左手指甲掐出來的弧度,和李春來筆錄簽名時的握筆姿勢一模一樣。
“他是目擊者。”他對著空氣說,聲音像從鐵軌儘頭傳來,“第一個看見凶手的人。”
陳默的電話在這時打進來,背景音是呼呼的風聲,夾雜著遠處鐵軌的嗡鳴。
他聽見金屬碰撞的脆響,像扳手掉在水泥地上,“窩棚牆上貼滿1997年的劫案報道,有份《法治前線》剪報被紅筆圈了二十幾遍,寫著‘他沒做完的,我來念完’。”
江臨風攥緊手機,塑料外殼在掌心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找老式收音機,可能改裝過——”
“找到了!”陳默的聲音突然緊繃,背景裡傳來繼電器輕微的哢噠聲,“連接著自製電池,在播1997年的節目錄音……等等,老周說這機器有觸發裝置!”
手機裡傳來老周的大嗓門:“繼電器改裝的延時點火!90年代我見過,拆警車油箱那案子用的就是這手法!”
江臨風的太陽穴突突跳,額角滲出細汗,滑進眉骨時有些刺癢:“用竹鑷子斷地線,彆碰金屬工具!”他聽見陳默悶哼一聲,“銅絲剪斷了……操,繼電器裡真有微型燃燒塊。”
“保存錄音帶。”江臨風按下免提,聲音在實驗室空蕩的牆壁間回響,“金小霜,立刻分析磁粉殘留,找極低頻信號。”
三小時後,金小霜的語音留言帶著實驗室的嗡鳴:“摩斯電碼破譯了,四個字——‘還剩三站’。”
江臨風的手指在華南十七案地圖上移動,指尖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摩擦聲,按案發年代連線的瞬間,軌跡突然清晰成一條鐵路線。
最後三個空白區域像三顆未被點亮的信號燈:珠城郊區、花都老街、西北乾河床。
“他把自己當廣播列車的報站員。”他對著連夜趕來的錢鳳儀攤開地圖,紙張邊緣被他捏得微微卷起,“十七個未完成的指紋,是十七個未到的站點。下一站在花都,時間不超過七十二小時。”
錢鳳儀的鋼筆尖在筆記本上頓住,墨水在紙上暈開一小團,像滴落的夜色:“需要我查什麼?”
“近五年花都老街所有小賣部的夜間監控。”江臨風的目光掃過窗外漸亮的天色,天邊泛起灰白,像舊報紙被水浸過,“找一個穿舊工裝、左腳微跛的男人——他來了,就不會空手走。”
錢鳳儀合上筆記本時,晨光正漫過窗台,落在她袖口一道細小的劃痕上,像鐵軌的延伸。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花都老街的某個巷口,一盞老式路燈突然熄滅,陰影裡,一雙沾著泥的膠底鞋正停在“利民小賣部”褪色的招牌下,鞋跟處的補丁在地麵投出細長的影子,像枚沒按實的指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