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半日之後。
一具造型奇特的全新鋼臂弩,被送到了試射場。
它的弩身比之前更輕便,卻透著一股更加危險的氣息。
謝珩親自操刀,將一支烏黑的鎢鐵箭頭裝上弩弦。
目標,五十步外,一麵從三藩叛軍那裡繳獲來的,最厚重的塔盾。
“咻!”
弓弦的震響,短促而暴烈。
烏黑的箭頭在空中拉出一道殘影,狠狠撞在塔盾的中心。
“鐺!”
一聲悶響。
箭頭穿透了厚實的鐵麵和硬木,但並未完全貫穿,箭頭的前端卡在盾牌裡,兀自顫動。
成功了,但又沒有完全成功。
謝珩皺起眉,走上前,將箭頭用力拔了出來。
箭頭的尖端,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卷刃。
“淬火……”
老師傅也跟了上來,拿起箭頭仔細端詳,隨即一拍大腿。
“總領!是淬火的問題!這鎢鐵密度太高,我們現有的淬火劑,根本滲透不進去!熱量散得太快,外層和內芯的硬度不均,才會發脆!”
他一臉懊惱,“想要淬透這種神鐵,除非能找到傳說中江南進貢的霜花硝,那種硝石純度極高,混入水中,能讓淬火的溫度降得恰到好處!”
新的瓶頸,再次出現。
比之前的材料學瓶頸,更加無解。
那玩意兒是貢品,有錢都買不到。
整個工坊剛剛燃起的熱情,瞬間又被一盆冷水澆滅。
謝珩捏著那支功虧一簣的箭頭,一言不發。
沒人注意到,閣樓的窗邊,劉楚玉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裡。
她將工匠的話聽得一清二楚,隨即轉身,對身後的侍女用極低的聲音吩咐。
“立刻傳信給江南織造府,讓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把府庫裡所有的霜花硝都給我運過來!就說本宮要做冰鎮甜品!”
“另外,派人去查,前幾日江南是不是發了山洪,水路不通。”
侍女領命,悄無聲息地退下。
……
夜色再次降臨。
工坊內燈火通明,卻無人動工。
所有人都被這最後一道關卡給難住了。
謝珩獨自坐在鍛造台前,一遍又一遍地用砂石打磨著那支失敗的箭頭。
一陣香風飄來。
劉楚玉提著一個食盒,施施然地走了進來。
她掃了一眼滿地的狼藉和眾人臉上的愁雲慘霧,最後將視線落在謝珩身上。
“怎麼,我們無所不能的謝總領,這是被一塊破銅爛鐵給難住了?”
她將食盒放在唯一還算乾淨的桌麵上,打開蓋子,裡麵是幾樣精致的小菜和一碗還冒著熱氣的雞湯。
“先吃飯。”
她用命令的口吻,將筷子塞進謝珩手裡。
“人是鐵,飯是鋼。你這塊鐵要是自己先鏽了,本宮上哪再去找個這麼好用的玩具?”
謝珩將筷子丟回食盒,雞湯一口沒碰。
他抓起旁邊一塊用來擦拭機油的破布,胡亂抹了抹手。
“不等了。”
工坊內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不等什麼?”老師傅問。
“沒有霜花硝,我們一樣行。”
謝珩走到水缸邊,提起一桶井水,又抓過牆角的一袋鹽鹵,嘩啦一下倒進去半袋。
“再加草木灰。”他頭也不回地命令。
老師傅的臉皺成一團。
“總領,這……這是鄉下鐵匠淬菜刀的土方子,淬出來的鐵器,隻求個硬,一碰就碎!萬萬不可用在軍國利器上!”
“那你有更好的法子?”謝珩反問。
老師傅被噎得說不出話。
“那就按我說的做。”謝珩的語氣不留餘地,“立刻,現在。”
爐火再次被催逼到極限,將新鍛出的一支鎢鐵箭頭燒得亮如星辰。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箭頭被夾出,猛地刺入那桶混合了鹽鹵與草木灰的渾濁液體中。
“滋啦!”
一陣刺耳的聲響,伴隨著升騰的白色水汽,箭頭的赤紅瞬間褪去,化作深不見底的墨色。
從外觀看,它與之前的失敗品並無二致。
甚至因為淬火介質的粗劣,表麵還顯得有些粗糙。
謝珩親自拿起這支箭頭,走到試射場。
“都看好了。”
他將箭頭搭上那具改良後的三組簧片鋼臂弩,弩弦被拉開一個遠超以往的弧度,發出一陣嘎吱聲。
五十步外,那麵從北狄繳獲的精鐵重甲,在火光下泛著冰冷的幽光。
“咻!”
弓弦爆響。
箭頭脫弦而出,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試射都要快。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瞬。
“砰!”
一聲脆響,不是金屬被洞穿的悶響,而是某種東西被活活砸碎的聲音。
烏黑的箭頭在撞上重甲的瞬間,竟像是雞蛋砸在石頭上,驟然爆裂!
無數細小的黑色碎片向四周彈射開去,叮叮當當地落在地上。
而那麵厚重的鐵甲上,隻有一個淺淺的白點。
工坊內,死一般的寂靜。
連爐火燃燒的聲音都仿佛消失了。
失敗了。
“嗬……嗬嗬……”
一個年輕工匠發出一陣乾笑,他鬆開手中的風箱拉杆,任其垂落。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行……”
他將頭上的布巾一把扯下,狠狠摔在地上。
“不乾了,老子不乾了!”
那工匠雙眼通紅,指著地上那一堆碎片聲音嘶啞。
“這根本就不是人能造出來的東西!我們在這裡不眠不休造出來的就是一堆碰一下就碎的垃圾!”
“北狄人馬上就要打過來了!我們還在這裡玩泥巴?”
他轉身就向工坊外走。
“我寧可回家給我婆娘打兩把菜刀也比在這兒送死強!”
“站住!”謝珩喝道。
那工匠腳步一頓卻沒回頭,隻是梗著脖子。
“總領,弟兄們敬你是個人物,可你不能帶著我們往死路上撞!”
他這一嗓子像是點燃了火藥桶。
“是啊總領,這東西……怕是真造不出來了。”
“咱們還是想想彆的法子吧。”
“我家裡還有老娘要養……”
工匠們臉上那剛剛燃起的希望,被這一盆冷水澆得乾乾淨淨,剩下的隻有疲憊和絕望。
人心,要散了。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女聲從門口傳來。
“本宮的工坊,什麼時候輪到你們說走就走了?”
劉楚玉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裡,她沒有帶侍女,也沒有搖那柄標誌性的團扇。
她手裡捧著一個沉重的烏木漆盒,臉上不見半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