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對岸的“生機”,如同劣質的畫布,走近了便顯露出虛假的底色。
稀疏的林木枝乾扭曲,葉片蒙著一層病態的灰綠。
潮濕的空氣中混雜著淡淡的腐葉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香火餘燼的味道。
丘陵起伏的輪廓在昏黃天光下投下長長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脊背,沉默地注視著這群渡河而來的“異數”。
豬八戒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
眉心的佛光封印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紋,每一次心跳都牽動著封印下那妖異血印的搏動,帶來撕裂靈魂般的隱痛。
更讓他心驚肉跳的是丹田深處——那縷融合了弱水沉淪、幽冥詛咒、觀音甘露、妖血凶性以及孫悟空破妄神光餘韻的癸水精氣,如同一個詭異的胚胎,正緩慢而堅定地汲取著他殘破水靈根的力量,散發出微弱卻越來越清晰的…自主意識!
那感覺,就像體內寄生了一個隨時會破體而出的怪物。
沙僧沉默地跟在唐三藏身後,降魔寶杖拖在地上,劃出長長的痕跡。
赤發遮麵,看不清表情,隻有那死寂的氣息比流沙河畔更加深沉。
菩薩的“點破”如同最冰冷的枷鎖,強行壓製了他的血仇烈焰,卻也將那刻骨的恨意壓縮成了更加純粹、更加危險的固態。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著複仇之路的距離,每一步,都在積蓄著掙脫枷鎖的力量。
孫悟空走在最前,金箍棒隨意扛在肩上。
流沙河一戰,他體表流淌的暗金熔岩光澤已然內斂,但整個人的氣息卻如同歸鞘的絕世凶兵,沉凝而危險。
火眼金睛不再是純粹的熔金,深處那抹洞穿虛妄的冰冷虛無感沉澱下來,如同寒潭深淵,掃視著這片看似平靜的山野。
任何一絲異常的靈氣波動、法則擾動,都逃不過這雙眼睛的審視。
唐三藏走在中間,步伐依舊平穩,但臉色蒼白如紙,氣息虛浮。
流沙河骨筏上的連番衝擊,耗儘了他的心力,此刻全靠一股近乎執拗的虔誠意誌支撐。
他手中撚動的佛珠,流轉的佛光已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腳步聲在空曠的山野間回響,壓抑得令人窒息。
“師父…”豬八戒忍不住嘶啞開口,試圖打破這令人發瘋的沉默,“咱們這是往哪兒走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俺老豬這肚子,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他刻意用抱怨掩飾內心的不安,豬眼卻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扭曲的樹影。
唐三藏腳步未停,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卻依舊平和:“心有所向,路便在腳下。西行之路,步步皆是修行。八戒,腹中饑饉,亦是紅塵劫數,需得忍耐…”
“忍耐忍耐!又是忍耐!”沙僧突然開口,聲音如同砂石摩擦,低沉壓抑,打破了表麵的死寂。
他並未抬頭,赤發縫隙間,那雙死寂的眼睛掠過唐三藏虛弱的背影,“師父,流沙河底那東西…那幽冥沉棺…菩薩也說它不除,流沙永無寧日!我們就這樣走了?放任那等邪物繼續害人?”話語中聽不出質問,隻有一種冰冷的、如同陳述事實般的執拗。
孫悟空扛著棒子,頭也沒回,冰冷的聲音帶著一絲洞悉的嘲弄:“沙師弟,菩薩都搞不定,急著送死?還是嫌那飛劍穿心的滋味不夠勁,想再嘗嘗幽冥血海的詛咒?”
沙僧握杖的手猛地收緊,骨節發白,卻最終沒有反駁,隻是那股死寂下的寒意更加刺骨。
豬八戒聽得心驚肉跳,這隊伍的氣氛,比流沙河的弱水還沉。他剛想再岔開話題,孫悟空猛地停住腳步!
“有東西。”聲音短促而冰冷。
火眼金睛如同探照燈,瞬間鎖定前方不遠處一片茂密的、散發著奇異清香的紫竹林!
竹林深處,隱約可見一角飛簷鬥拱,似有莊院。
那清香…純淨得不似凡俗,帶著安撫心神、滌蕩塵埃的奇異力量,與周圍病態的環境格格不入!
普通人嗅到,隻怕立刻心曠神怡,雜念頓消。
但落在豬八戒、沙僧、孫悟空這等存在感知中,卻如同黑夜中的燈塔,明亮得…詭異!
“哼,裝神弄鬼。”孫悟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火眼金睛深處,那抹虛無的光芒微微流轉,試圖看穿竹林背後的虛實。
然而,一股柔和卻堅韌無比的力量,如同無形的屏障,竟將他的破妄神光悄然消弭於無形!
“阿彌陀佛。”唐三藏臉上浮現一絲疲憊的欣慰,“深山藏古刹,幽林隱善緣。這清靜之地,或可歇腳化緣,稍解饑乏。”
他似乎對這異常的清靜與異香毫無所覺,又或者…習以為常?
豬八戒心裡咯噔一下,深山老林,突然出現如此“仙氣”的莊子?這橋段…太熟了!四聖試禪心?!可原著裡那是菩薩們變的啊!現在這節骨眼…他下意識地看向孫悟空和沙僧。
孫悟空眼神冰冷,扛著棒子沒動。
沙僧死寂的目光掃過竹林,毫無波瀾。
唐三藏已抬步向竹林走去。
“師父等等!”豬八戒硬著頭皮喊道,“這地方…看著有點邪門啊!您不覺得這香味…香過頭了嗎?”
他努力調動程序員的邏輯思維,“荒郊野嶺的,突然冒出個這麼乾淨的莊子,還有這麼…這麼提神醒腦的香味,怕不是妖精變的吧?專等路過的和尚上鉤!”他試圖用最直白的“妖怪論”點醒唐僧。
唐三藏腳步一頓,回頭看了豬八戒一眼,悲憫的目光落在他眉心那布滿裂紋的佛印上:“八戒,你妖性未除,心魔深重,看萬事萬物皆帶戾氣。此乃清淨道場,祥瑞縈繞,豈是妖邪所居?莫要以己度人,平添無謂猜忌。”
豬八戒被噎得豬臉漲紅,雖然被鬃毛遮著看不出來。這和尚…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呆子說得對,”孫悟空突然冷冷開口,火眼金睛依舊盯著竹林深處,“這地方乾淨得…像是剛用天河弱水洗刷過三遍,連隻螞蟻都熏跑了。”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玩味,“不過,既然師父覺得是‘善緣’,那便去看看。是福是禍,總要掀開蓋子才知道。”
他扛著棒子,率先邁步,跟上了唐三藏,但那姿態,更像是押送的看守。
沙僧沉默地跟上,經過豬八戒身邊時,那死寂的目光似乎在他眉心佛印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如同錯覺。
豬八戒看著三人的背影,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這哪是去化緣?分明是往明擺著的陷阱裡跳!可他能怎麼辦?跑?眉心的封印和體內的“怪物”隨時能要他的命!留下?這荒山野嶺,指不定藏著什麼更可怕的東西!
“死就死吧!”他一咬牙,拖著沉重的釘耙,踉蹌著跟了上去。心裡瘋狂吐槽:這西遊的坑,真是防不勝防!
竹林幽深,小徑通幽。
那奇異的清香愈發濃鬱,幾乎凝成實質的薄霧,縈繞在竹葉之間。行走其中,心神不由自主地放鬆,疲憊和傷痛仿佛都被這香氣撫慰、消融。
莊院不大,卻極其雅致。青瓦白牆,飛簷如翼。
院門虛掩,上書三個古篆:靜心齋。
推門而入,不見人影。
庭院內奇花異草,皆是凡間難尋的仙葩靈植,散發著瑩瑩寶光。
一株虯枝盤結的老梅樹下,置著一張石桌,四隻石凳。
桌上擺放著四杯熱氣嫋嫋的清茶,香氣正是來源於此。
“貴客遠來,陋居蓬蓽生輝。老身腿腳不便,未能遠迎,恕罪恕罪。”一個蒼老、溫和、帶著無儘歲月沉澱感的女聲,從正堂內傳來。
門簾掀開,一位身著樸素灰布道袍、手持青藤拐杖的老嫗緩緩走出。
她麵容慈祥,皺紋深刻,如同千年古樹的年輪,眼神卻清澈溫和,仿佛能洞穿人心。
周身並無強大的法力波動,卻自然流露出一種與天地相合的寧靜道韻。
正是黎山老母化身。
“阿彌陀佛,貧僧玄奘,攜徒兒路過寶地,叨擾仙長清修,罪過。”唐三藏合十行禮,姿態恭敬。
孫悟空扛著棒子,火眼金睛眯起,在那老嫗身上掃視。
他看到的是一片浩瀚、溫和卻又深不可測的…迷霧!如同平靜無波的深潭,根本看不透底細!
這感覺…比直麵觀音時更加隱晦,也更加危險!
他心中警兆狂鳴,麵上卻不露分毫,隻是隨意地拱了拱手:“老太婆,你這茶挺香啊。”
沙僧沉默地站在唐三藏身後,如同影子。
黎山老母的目光掃過他時,他死寂的眼底深處似乎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漣漪,隨即又被更深的麻木覆蓋。
豬八戒則覺得渾身不自在。
這老嫗的目光看似溫和,落在他身上時,卻仿佛帶著無形的壓力,特彆是掃過他眉心那妖異血印和丹田異變處時,那目光似乎微微停頓了一瞬!
他下意識地想後退,卻被孫悟空一個冰冷的眼神釘在原地。
“大聖說笑了,不過是些山野粗茶,能滌凡塵俗慮罷了。”黎山老母微微一笑,目光轉向沙僧,“這位壯士,眉宇間戾氣深重,怨念纏魂,如負重山。如此心境,西行路遠,恐為心魔所趁啊。”
沙僧身體微不可察地一僵,赤發下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沒有回應。
老嫗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走到石桌旁坐下,示意眾人落座:“諸位遠道辛苦,不妨飲杯清茶,暫歇片刻。老身觀這位玄奘法師氣色不佳,可是勞心過度?”
唐三藏依言坐下,疲憊地歎了口氣:“多謝仙長關懷,弟子為求取真經,普度眾生,些許勞頓,不足掛齒。”
“普度眾生?”黎山老母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直指人心的力量,“法師心誌可嘉!然,眾生皆苦,苦海無涯。強求渡之,自身沉淪,豈非舍本逐末?”
她目光掃過孫悟空和豬八戒,“更何況,法師身邊護法…桀驁難馴者有之,妖性未除者有之,怨念深重者有之…此等業力糾纏,稍有不慎,法師自身佛心蒙塵,恐難抵達靈山,反墜無間啊。”
這話一出,氣氛瞬間凝滯!
孫悟空眼中寒光一閃,金箍棒發出低沉的嗡鳴。
豬八戒豬臉變色,這老太婆句句戳心窩子!
沙僧死寂的眼底,那被強行壓製的恨意如同毒蛇,猛地昂起了頭!
唐三藏撚動佛珠的手指一頓,臉上悲憫依舊,眼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波動。
“哦?”孫悟空咧嘴,露出森白的獠牙,聲音帶著刺骨的寒意,“依老太婆高見,俺師父這經…是取不得了?還是說…該把這些‘業力’都清理乾淨,輕裝上陣?”
黎山老母仿佛沒聽出孫悟空話語中的殺機,慢悠悠地品了口茶,目光再次落到沙僧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歎息:“清理,談何容易?業力纏身,亦是因果。譬如這位壯士,血海深仇,刻骨銘心。此恨不消,終是禍胎。然,冤冤相報何時了?幽冥血海,乃上古大凶之地,牽扯之廣,遠超爾等想象。以卵擊石,徒增殺孽,非但不能雪恨,反會累及無辜,令親者痛,仇者快。”
沙僧猛地抬頭!赤發縫隙間,那雙死寂的眼睛死死盯住黎山老母,如同受傷的孤狼!
黎山老母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銼刀,在他強行壓製的傷口上狠狠研磨!
“那…依仙長之見…”唐三藏適時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探尋。
“放下。”黎山老母放下茶杯,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放下仇恨,放下執念,放下這累世的業障!西行取經,乃無上功德之路。待功成之日,得證菩提正果,位列仙班佛國,跳出三界輪回,得享真正的大自在、大清淨!屆時,前塵往事,不過雲煙。此乃佛祖予你等罪愆之身的唯一救贖!亦是…唯一生路!”
唯一生路!
四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沙僧心頭!也砸在豬八戒和李明的靈魂上!
黎山老母的目光如同實質,帶著強大的精神威壓,鎖定了沙僧:“壯士,你本是天庭卷簾大將,位列仙班,前途無量。隻因一時蒙冤,墜入苦海。若執著於複仇,永世沉淪,萬劫不複!唯有放下屠刀,皈依我佛,借取經功德洗淨罪業,重歸正途,方是正理!此乃天道昭昭,亦是…你命中注定的歸宿!”
她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洪鐘大呂,每一個字都帶著強大的精神烙印,強行灌入沙僧混亂的識海!那並非勸誡,而是近乎命令的“點化”!試圖用“正果”、“歸宿”的虛幻承諾,徹底抹殺他心中血仇的火焰!
沙僧魁梧的身軀劇烈顫抖起來!
他死死咬著牙,牙齦滲出血絲,握著降魔寶杖的手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
死寂的眼底,麻木與瘋狂激烈交鋒!
黎山老母的“點化”如同最沉重的枷鎖,而血仇的烈焰則在枷鎖下灼燒著他的靈魂!
“放下?”沙僧喉嚨裡滾出破碎嘶啞的聲音,如同砂石摩擦,“仙長說得…好生輕巧。那飛劍穿心之痛…那永世罪將的恥辱…那引爆琉璃盞、嫁禍於我、害我墜入地獄的元凶…如何放下?”
他猛地抬頭,赤發狂舞,露出那雙布滿血絲、充滿了無儘痛苦和質問的眼睛!
“癡兒!”黎山老母眼中悲憫更甚,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你隻知自身苦痛,可知那幽冥血海牽扯三界平衡?可知無憑無據,貿然興師,會引動何等浩劫?天庭…自有天庭的考量!犧牲你一人之‘冤屈’,換三界一時之‘太平’,此乃大局!你既入佛門,當明‘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大慈悲!執著小我之恨,而罔顧三界蒼生,豈非因小失大,愚不可及?”
大局!犧牲!愚不可及!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沙僧的心臟!將他最後一點對“公道”的渺茫希望徹底碾碎!
天庭的考量…大局的犧牲…原來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眼中,他的血海深仇,他的萬劫不複,不過是維持“平衡”的一顆…可以隨時丟棄的棋子!
一股冰冷到極致、絕望到極致的死寂,如同萬載玄冰,瞬間覆蓋了沙僧眼中所有的痛苦、瘋狂和質問。
他眼中的血絲迅速褪去,重新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毫無波瀾的…死水。
他緩緩低下頭,赤發再次遮住了臉龐,魁梧的身軀停止了顫抖,隻有那緊握降魔寶杖、指節青白的手,暴露著死水下那被壓縮到極致、隨時可能毀滅一切的恨意。
“弟子…悟淨…”沙僧的聲音沙啞低沉,沒有任何起伏,如同冰冷的機械,“謝仙長…點化。弟子…明白了。”
他明白了。
明白了這神佛秩序的本質。
明白了自己棋子的命運。
也明白了…複仇的道路,將比想象中更加黑暗和孤獨。
豬八戒在一旁聽得渾身發冷,這老太婆哪裡是點化?分明是拿著“大局”和“正果”的鍘刀,在沙僧滴血的心上又狠狠剜了一刀!這比任何緊箍咒都更狠毒!殺人誅心!
黎山老母似乎對沙僧的“馴服”很滿意,目光轉向豬八戒,正要開口。
突然!
“嗡——!”
一股淩厲、威嚴、帶著煌煌天威和無儘丹道法則氣息的金光,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靜心齋上空的天幕!
金光凝聚成一道巨大的符詔虛影,上麵龍飛鳳舞兩個古篆大字——老君!
一個冰冷、淡漠、如同天道綸音的聲音響徹雲霄:
“猢猻,金丹反噬在即,還不速速隨符詔前往離恨天,聽候發落?莫非…要等本源焚儘,神魂俱滅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