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魂山的山腳下,無數火把組成了一片耀眼的世界。
整座臨北城的景象都被映亮,人們自己用手中火把組成的璀璨星空,與那一行長長的烈酒倒影交相呼應。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響,火光映出的是一張張平凡的臉,他們似乎隻想默默的陪著世子,再祭奠一次亡魂。
當這副景象映入趙乘風的眼眸裡時,一股情緒上湧,他瞬間淚崩。
這是世子這輩子第一次哭。
出生時,他沒哭,因為不知道為什麼要哭。
體內爆炸他也沒哭,因為麵對死亡,哭沒有任何意義。
在北城門麵對刺殺時他還是沒有哭,因為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現在他哭了,哭的稀裡嘩啦,不是因為什麼複雜原因,就是看到整座臨北城都默默的站在他身後,他忍不住了。
“世子彆哭。”
“你要好好長大啊。”
“將來我們一定會殺回去!”
……
飽含著各種情緒的喊聲並不雜亂,反而有序的響徹在了夜幕上空。
趙乘風用袖子擦乾了眼淚,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帶著北風烈酒味道的空氣,然後轉身繼續掃墓,繼續撒酒,繼續叩拜。
於是山下的萬家燈火也安靜了下來,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後,陪他祭拜。
眼下這樣的一幕幕,哪怕並非北境中人的林凜看著也十分震撼,她眼眶濕潤的開始發自內心的喜歡臨北城,喜歡北境,喜歡世子。
不為彆的,隻因這些人與替人間守了百年西海的劍閣中人太像了,她想家了。
燕遊集也被眼前的畫麵所觸動,這一刻他終於感同身受的明白了——為什麼鎮北王府能夠以北州一州之力對抗遼闊無際的荒原。
不是因為這裡出了一個叫做趙擎山的男人,後來這個男人娶了一個被世人稱為劍仙的女人。
而是因為,幾十年的戰火燒掉了無數生命的同時,也淬煉了北境人的意誌品格,這裡有與九州四海任何地方都不一樣,特有而專屬的精氣神。
今早閒來無事的他就來到了這裡。
今晚他也在。
他看到的是:
沒有抱怨,隻有默默接受,這是堅韌。
沒有裂痕,這裡的人心早就擰成了一股繩,這是團結。
有眼淚,但會化作前進的動力,這是所有人的相信。
也有被人打歪了臉,脖子都無法回正的痛苦,但似乎每一個人臉上的堅定都在說明,擰斷了脖子老子也要往前看。
所以這裡哪怕沒有趙擎山,也會有其他人成為鎮北王,這裡也總會吸引一些與劍仙媲美的人加入。
這就是北境。
這就是臨北城。
更何況,現在這裡又出了一個趙乘風。
……
當最後一塊墓碑被打掃的一塵不染,當最後一壇酒灑在地麵見了底,當最後一顆叩拜完成後,趙乘風開始起身下山。
往山下的路並不長,也不難走。
但此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跪拜了快一夜的趙乘風腿又太短,所以看起來有些步履蹣跚。
一直在陪伴他的孫長河與鐘姨試圖上前扶住他,或者抱起他。
他卻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然後頂著䏤起的腦門,紅腫的眼眶,來到了山腳下。
山腳下的火把此時都已熄滅,清晨的淡淡光束撒在每一個人的臉上,他們都看起來比趙乘風還要堅強、堅定。
隻是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發現人山人海中比他以往看到的成年男子群體又少了許多,孤寡老幼占據了絕大多數。
經曆過北城門刺殺之後,他終於切身的感受到了這份重量,也感覺到了這份重量的壓在了他的脊梁上。
於是他挺起了脊梁,來到了人群前,想向這幾十年如一日慘烈的臨北城說點什麼。
可未等嘴邊無數的話脫口而出,他目光所及,卻看到了老袁頭的姑娘袁夢。
袁夢此時站在人群前列,身著一身白衣,耳邊卻彆著一朵秀氣的小白花,大臂上帶了一塊黑色的布,與很多人的裝束一般無二。
可這身裝束意味著什麼,趙乘風清楚。
於是他想起了那座散著糖膩味的老院,想起了土豆燉豆角,想起帶走的那缸還沒吃完的鹹菜,想念起了冬天賣糖葫蘆,夏天賣糖人的老頭。
然後趙乘風下意識急切的開始快速回想之前祭拜時看過的袁姓名字,袁滿倉、袁河、袁爐膛、袁文安,袁大川……
他悲哀的發現,他都不知道老袁頭到底叫什麼。
老袁頭確實也從未說過他的大名,他隻介紹過自己的女兒。
於是,趙乘風隻能愧疚的看著袁夢,兩人四目相對間,眼眶再次泛紅。
此時安靜中棲魂山腳下,迎來了清晨第一縷清涼的風,沒吹醒趙乘風,卻吹醒了袁夢。
袁夢深吸了一口氣,知道世子在看著自己,擠出了一絲不好看的笑,對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意思很簡單,心意收到了,不要發呆了,去做你該做的吧。
趙乘風看著這個可愛的大嬸,卻堅定的否定,然後對著她張開了小小的雙臂。
而因他所向,萬千目光自然而然的也在這一刻聚焦在了從未被如此多人盯著看過的袁夢身上。
這位常年為家裡乾著粗活才導致體態臃腫壯碩的胖大嬸兒沒有緊張,沒有不安,隻是下嘴唇不由自主的包住了上嘴唇,忍住了眼眶中的淚水。
然後她大步大步的走出了人群,來到了鎮北王府世子趙乘風麵前,沒有鞠躬,沒有行禮,提了提腰間的衣料,有點費勁的蹲了下來,也張開了她的雙臂。
趙乘風抱了抱她。
她也抱了抱趙乘風。
清風微撫,吹起了兩人的發絲。
趙乘風吸了一下鼻子問:“嬸兒,我還不知道老袁頭到底叫啥。”
袁夢回答:“叫袁文安。”
“好名字但和他人不搭調。”
“其實挺搭的,老頭骨子裡就有老派文人的酸腐勁兒,就愛較真。”
“那倒也是。”
“唉~~”
“嬸兒,老頭咋走的。”
袁夢聞言,露出了無奈又透著些許的驕傲之色:
“淬了荒人一口粘痰。”
趙乘風沉默,知道這是名叫袁文安的倔強老頭會乾出的事兒。
“世子。”
“嗯?”
“彆回頭,往前看。”
“這應該是我安慰嬸兒的話。”
“喏,送你。”
蹲著的袁夢,摘下了耳邊彆著的那朵秀氣小白花,彆在了趙乘風的耳間。
趙乘風的耳朵太小,有點彆不住,但他扶了扶,待找到最佳位置彆住之後,越過了袁夢,沒有回頭,往前看著人山人海,挺直了脊梁,深深的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