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未至,數萬道炊煙於臨北上空騰升而起。
一道道帶著飯菜味道的煙火氣被陽光照耀成了好看的煙霞。
煙霞被風一吹瞬間彌漫開來遮天蔽日,像是一道紗簾遮住了人間。
似是這座城裡的人不喜天上的神佛無視北境的苦難,隻看團圓,所以就不讓你看。
在摘星樓頂層的觀景台上,能夠將這代表了回家團圓,滿是幸福感卻也壯觀的畫麵儘收眼底。
趙乘風看著自是難掩笑意,有些沒大沒小的說了聲:“做的很不錯。”
抱著他的趙擎山神色有些愕然,但麵對的確還不熟悉的兒子,突如其來的誇讚,愕然之後自然是不免有些小小的驕傲自得。
北城門外,平原上鎮北軍的掉頭回馬槍打的十分漂亮,甚至做到了有傷無死。
這主要歸功於敵人的孤軍深入,我方的經驗豐富,以及趙擎山帶隊衝鋒的去勢過快過猛,當然也少不了及時趕到的方執白與他聯手。
所以,平原上有多少鎮北軍,今天回家的就有多少人,沒少一個。
沒家的則都留在了王府內,就是由於二娘攆走了王府內所有有家室的下人仆從回家團圓,這些孤寡將士們的回家飯則要由他們自己動手了。
不過這也很幸福,因為對他們來說,跟在鎮北王身邊,身邊的兄弟在的地方就是家。
隻是二娘的決定,固然深得人心,卻也折騰了自己。
由於大廚傭人全部回家團圓,她自告奮勇的係上了圍裙,拿起菜鏟,在兩個兒子的幫助下做菜做飯,看架勢十分專業,頗有些她這些年來坐鎮北庭城果斷利落的模樣。
但一端出來,隻能說不儘如人意。
於是趙卸甲看著黑乎乎的一片,提議道:“媽,要不咱涮肉吧”
北境盛行涮肉,天寒是原因之一,養牛羊的生活習慣也由來已久,最重要的是這種烹飪方式簡單又好吃。
二娘聞言擦了擦額頭的汗珠,看了一眼自己出品的黑黢菜式,然後又計算了嗷嗷待哺的人數,咳了一聲:“要說做菜也不是做不得,隻是這十口人,怎麼不也得做十六個菜,做完豈不是天黑了?”
趙卸甲小雞食米一般點頭:“是的,是的。”
趙禦龍則一轉頭,不過多時就抗了一頭牛,拎了一隻小羊羔回來。
庖丁解牛對於修行者而言毫無難度。
二娘拿起自己秀氣的小刀,也徹底進入了舒適區,畢竟小刀割肉是她最擅長對付北境那些不老實世族的常用手段。
就是這食材很快準備妥當,馬上要端到摘星樓觀景台一邊賞景一邊享受美味之時,二娘一轉頭又看到了那盤黑黢菜式,來了句:“彆看樣子一般,但其實味道肯定不差,彆浪費,你們一人兩口就吃完了。”
趙卸甲的性子當然不會違背母親大人,當即一筷子就下去了,然後就不吱聲了:“……”
趙禦龍的也跟著大哥夾了一口,表情十分精彩,且來了句大實話:“媽,你可真能騙人。”可話是這麼說,卻又來了一筷子。
二娘沒有因為兒子的一句大實話而破防,反而一臉驕傲的對他們道:“你們還小,可能還不知道媽最擅長的就是騙人。”
這邊二娘因心情大好,都開始說俏皮話時,摘星樓上的氣氛卻是不大好。
觀景台上支起了一張大圓桌,拋去現在正在憑欄觀景的趙擎山與趙乘風二人,此時落在坐上的分彆有:
北昭離山方執白,他閉著眼睛,不知所思所想,伸出了一隻手。
西域慈摘苑上一代的聖女鐘屏,她正把方執白的脈,眉頭緊蹙。
不久之前剛剛殺掉了大荒第一刀客,坐實了北境刀仙身份的孫長河,他把玩著他那把破刀,用滿是老繭的手掌刮著刀刃。
劍閣首徒林凜,之前未與孫長河見麵,此時見麵眸中難掩敵意。
自然還有南昭仙朝,道庭之中的八大殿殿主燕遊集,他看著方執白與鐘屏的方向有些笑意,尤其看鐘屏眉頭越蹙越深,他的嘴角就會越揚越高。
這五人身後的勢力背景都屬九州四海最頂層,經常會因利益糾葛出現紛爭,又因利益不得不握手言和,其中故事細說的話足夠寫一本書。
就彆提哪怕除去這些,他們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恩怨情仇,也錯綜複雜,剪不斷理還亂。
比如此時,不知是不是被把脈久了,卻還未聽到診斷,方執白看似有些不耐煩的問道:“到底如何?”
全名鐘屏,年輕時雖稱不上絕代風華,但也被喻為西域一朵小白花的她挑起了如今有些粗的眉,鬆開了如今有些粗壯的指,懟了句:“大男人被摸一會兒怎麼了?害臊?”
方執白:“……”
聽到二人對話,忍不住有些笑意的孫長河彈了一下破刀,發出了一聲愉悅的脆響。
林凜聞聲麵色微沉,說了一句:“久聞孫前輩來到北境之後被稱為刀仙,不知可還記得劍術?”
“小丫頭,一邊玩去。”
林凜勃然大怒,劍鞘拍桌,也不廢話:“請賜教!”
燕遊集按下她,連忙道:“賜什麼教賜教,今日北境團圓之日,不宜動刀動劍。”
話雖如此說沒錯,但此時兩人已經杠上,四目相對火花四濺。
而也在此時,閉眼的方執白悠悠的傳來了一段話:“團圓之日?三年前元宵節日,大昭東境慘遭敵襲,數萬人流離失所,餓殍遍地,道庭怎麼不知,節日之時不宜動刀動劍?”
燕遊集微嘲:“南昭仙朝與北昭的摩擦,關我道庭何事?”
南北昭,自大昭分裂而來,由於北昭魏室皇族乃是血脈正統,所以分裂之後也自稱大昭。
而南昭由於得國不正,李家篡位坐上了皇位,底氣不足,倒是有三千仙門支持,所以自稱的情況下,稱呼仙朝。
“放屁,三千仙門以道庭為首,李氏一族都是道庭的狗,這麼大規模的襲擊,道庭會不知道?”
燕遊集雙手一攤:“就不知,如何?”
“燕遊集,莫要以為我傷了,不想動用真元,就撒潑打滾。”
“不然你打我啊?”
其實這樣摩擦,早在兩人結伴前期時經常發生,後來他們發現出於某些原因,不能全力出手,誰也奈何不了誰,就乾脆不提。
倒是不提這些事情後,燕遊集與方執白其實相處的不錯,還喝過幾頓大酒。
但今日話趕話到了這,自然也如之前一般不會善罷甘休。
隻是此時方執白傷了,燕遊集更囂張了。
麵對這份囂張,方執白深吸了一口氣,雙眼就要睜開了一條縫隙。
但一隻胖胖的手掌卻也迅猛的按住了他的眼皮,鐘屏反身看著燕遊集道:“道庭之無恥,倒是在你這位殿主的身上體現的淋漓儘致!”
這邊慈摘苑聖女加入戰場,那邊也沒完。
執拗的林凜沒聽這些,雙手一抱拳,對著孫長河:“請賜教!”
孫長河挑眉翻刀:“你這小丫頭,還沒完沒了了是不,真當我作為長輩不會教訓你這晚輩?”
話與話之間,彌漫出了一股濃濃的火藥味。
兩邊針鋒相對之時,憑欄處的趙擎山倒是看的眉飛色舞,他懷裡托著的趙乘風問:“這不勸勸?”
趙擎山搖頭:“都是曆史症結,那有那麼容易勸和,這事啊為父出麵沒用,還有可能激化矛盾,得等來了,你聽”
趙乘風豎起耳朵,就聽到了樓下越來越快‘噔噔’之聲。
不片刻,難得身著圍裙的二娘就雙手托著四鮮盤肉來到了觀景台上,聽著耳邊的嗡嗡之聲,看著眼前劍拔弩張的畫麵,她本來笑容洋溢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都是九州四海頂尖的強者,自然都注意到了這位鎮北王府女主人的到來,注意到了她的臉色。
隻是嘴邊的話還沒說完
要拔的劍已經亮出半截
所以呱噪之聲有所減弱,但還在持續。
劍拔弩張的氣氛雖然開始降溫,但並未消失。
然後製造出了這些所有人都歪著腦袋看著風韻猶存,廚娘打扮的二娘
直到:
“閉嘴!”
聲音之嘹亮貫穿耳膜,氣勢之凶狠震懾的人們都下意識的縮脖。
老孫將刀趕緊夾在了咯吱窩李,林凜立刻將劍按回了劍鞘。
燕遊集臉上沒有了氣死人不償命的表情,方執白緊閉起了雙眼,鐘屏也不再幫腔。
摘星閣頂層這偌大的觀景台上變得落針可聞,一隻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鳥兒在半空中沒等踩到欄杆就急轉掉頭,察覺到了哪裡不對
二娘卻在這瞬間從陰沉至極的臉色恢複到了溫柔賢惠的模樣。。
她端著鮮肉閒庭信步的走來,先來到了燕遊集與林凜座位的縫隙處,往桌上放下一盤,語氣輕柔:
“今兒是北境難得團聚的日子,諸位也都是王府自家人和貴客。”
然後轉身,又來到了鐘屏與孫長河的空暇處又放了一盤,聲調漸高:
“大夥在這九州四海也都是跺跺腳能震動一方的人物,有些糾葛矛盾,我十分理解。”
再轉身,她來到了鐘屏與方執白中間,再次放了一盤肉,語調下沉:
“但既然來到了鎮北王府,就得守這的規矩。”
二娘再轉身,來到了主位前放下了最後一盤,嚴肅方正:
“王府的規矩就是,吃飯就好好吃飯。”
話說到這,她聲音一頓,收斂了溫柔笑意,雙手撐桌,冷眼環視眾人,斬釘截鐵的一字一頓道:
“不想好好吃飯的,就滾出去!”
‘滾’字重音。
在坐眾人正襟危坐,像個私塾小班生
憑欄處,趙乘風小聲:“二娘好颯~!”
“他們運氣不錯,遇到了你二娘,要是你媽在,都給他們從這摘星樓上扔下去了。”
二娘此時回眸:“說什麼呢?”
父子倆抬頭笑容立刻燦爛,異口同聲:“沒事,沒事。”
二娘恢複端莊,轉頭對著站在樓梯口愣是沒敢動的兩個兒子一招手:“上桌。”
頂著一口銅鍋,雙臂擺滿了菜盤的趙禦龍像耍雜技開始上菜,趙卸甲跟在一旁趕緊添水加炭。
不片刻,一桌豐盛的菜品就要堆滿圓桌。
趁著這個空隙間,已經落座的二娘閉起了雙眼,雙手落與膝蓋上方手掐蓮花,閉眸快速念起了清風掃塵埃、明月照安康的祈語。
這段話在彆人耳中根本聽不清什麼,像是呢喃。
但燕遊集卻聽的真真切切,因為二娘所念,正是道庭尋常信徒的祈語之一。
他心下所思間,二娘早已恢複常態,極溫柔的詢了下身邊已經落座在主位上的趙擎山:“開飯?”
趙擎山雙手舉起酒杯,對桌上眾人一巡,然後作為主人開始開場白,沒有客套,沒有寒暄,沒有定場詩,更沒有文化:
“諸位,吃好,喝好~!”
說完他將杯中酒一飲而儘,立馬抄起了筷子,還招呼著兩個兒子:“快,下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