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嗚咽,卷著枯葉在金頂亭中打著旋,發出乾澀的摩擦聲。亭子孤懸半山,褪色的紅漆柱子斑駁不堪,露出底下灰白腐朽的木胎,像被無形的獸齒日夜啃噬。山風穿亭而過,時而尖嘯如刀刮骨,時而低沉如困獸在深淵喘息。亭角懸著的銅鈴早已鏽死,任憑風如何撕扯,也隻發出沉悶到幾不可聞的嗚咽。
陸蝕一襲素白長袍,負手立於亭心。他指間無意識翻轉著一柄未曾展開的白玉骨扇,目光沉沉,越過腳下翻湧如墨的林海,落在下方那條蜿蜒穿過金黃樹林的小道上。落葉鋪就的錦繡之路,在他眼中卻折射不出半分暖意,隻餘一片冰冷的算計與殺機。
“快走…他們來了…”
那道無法辨彆男女、冰冷而急促的聲音,又一次毫無征兆地在他腦海深處炸響,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層層令人煩躁的漣漪。
陸蝕眉頭緊鎖,指間翻轉的骨扇驟然停住。三年了。這詭異的聲音如同附骨之疽,日夜糾纏,時隱時現,卻始終尋不到源頭,辨不清意圖。更讓他心神難安的是父親陸澤隕落前,緊握著他手,耗儘最後一絲氣力留下的那句謎語般的遺言:“小心…清道夫…”三年來,他翻遍家族典籍,旁敲側擊詢問族老,甚至偷偷潛入禁書閣,卻始終如同在迷霧中行走,毫無頭緒。
手腕一收,骨扇無聲滑入寬大的袖中。他轉身,下山,動作乾脆利落,沒有一絲對這孤寂山亭的留戀。山風灌滿他的袍袖,吹亂了他披散的黑發。
山腳下,陸府那金碧輝煌的庭院,與周遭低矮樸素的村舍格格不入,猶如一隻傲慢的金鶴立於雞群。金黃色的琉璃瓦在秋日午後的陽光下泛著冷硬、近乎金屬的光澤。瓦麵上,一道猙獰的虯龍浮雕盤踞著,龍身嶙峋,鱗甲緊束如鐵,每一道刻痕都深鑿入瓦,透著股沉凝的蠻荒之力;龍爪曲張,爪尖深陷瓦中,仿佛要將身下承載它的金石生生撕裂。風雨經年,浮雕的邊緣被磨得圓鈍,凹處積滿了暗綠的苔蘚,濕滑粘膩,如同龍鱗縫隙間滲出的、早已凝固發黑的汙血。
這富麗堂皇的府邸,此刻卻讓陸蝕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如同置身於巨獸冰冷的腹腔之中。三天前那個無星無月的深夜,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紮在他心頭,至今仍汩汩地滲著名為背叛的毒液。
那晚,心緒不寧如同百爪撓心,鬼使神差般,他遊蕩到了叔叔陸毅居住的“鬆濤院”外。濃重的夜色是最好的掩護,他屏息凝神,如同一道融入陰影的幽靈,悄然貼近那扇透出微弱燭光的雕花木窗。
窗縫狹小,但足以將屋內的情景清晰地投射出來。搖曳的燭光下,映出兩個熟悉到令他心頭發冷的身影:他的親叔叔,陸家如今實際的主事人陸毅,以及陸毅那個形影不離、沉默寡言的心腹仆人,陸忠。
陸毅背對著窗戶,身影在燭光下拉得很長,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陰鷙。他刻意壓低的嗓音,卻像淬了毒的細針,精準地穿透窗欞,刺入陸蝕的耳膜:
“……後天,痛紋穀比武大會,陸蝕那小崽子必定會參加。這是他證明自己、爭取族老支持的最後機會,他絕不會錯過。”陸毅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篤定的殘忍。
陸忠垂手侍立,如同沒有生命的木偶。
“安排我們的人,”陸毅轉過身,燭光映亮了他半邊臉,那平日裡總是掛著溫和笑意的嘴角,此刻勾起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在他明日,也就是大會前一天的飲食裡,把這個,加進去。”
一個僅有拇指大小、通體暗紅如凝固血液的小藥瓶,被他用兩根手指捏著,緩緩推到陸忠麵前的桌麵上。瓶身在燭光下泛著不祥的幽光。
“蝕靈散。”陸毅的聲音如同毒蛇在吐信,冰冷滑膩,“無色無味,遇水即溶,混入靈酒丹藥,神仙難辨。雖不致命,卻能叫他靈力運轉滯澀如陷萬丈泥沼,經脈寸寸如遭萬蟻啃噬……痛不欲生!屆時,我看他拿什麼跟然兒爭!拿什麼保住他爹用命換來的那份資源!拿什麼,爭那陸家第一繼承人的位置!”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咬著牙根擠出來的,充滿了壓抑多年的怨毒。
陸忠的頭垂得更低,恭敬地應了一聲:“是,老爺。”燭光在他低垂的臉上投下濃重的、晦暗不明的陰影,看不清表情。
“哼!”陸毅猛地一拍桌麵,震得燭火劇烈搖曳,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宣泄,“當年若非老爺子偏心陸澤那死鬼,這族長之位本該是我的!陸澤…他憑什麼?!就憑他是嫡長子?就憑他修為比我高那麼一點點?他死了!死得好!哈哈哈……”他發出一串短促而扭曲的冷笑,如同夜梟啼鳴,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如今陸澤死了,骨頭都該爛透了!那群食古不化的老東西,竟還想把陸蝕這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扶上來?做夢!等然兒在比武大會上,堂堂正正地擊敗他,奪了頭名,我看他們母子還有什麼臉麵,賴在陸家!還有什麼資格,占據最好的院子,享用最多的資源!”
他猛地收住笑聲,眼中閃爍著淬毒般的寒光,一把抓起桌上的暗紅藥瓶,強硬地塞進陸忠手裡:“記住!大會一結束,立刻把‘玉髓芝’和‘百年鶴頂紅’給他送去。就說是族裡看他比武辛苦,特意尋來的珍貴補藥,助他恢複元氣,穩固根基!嗬,‘以毒攻毒’?笑話!除非他能找到元嬰期的大能修士,甘願耗費自身本源真火,替他一點點煆燒經脈,驅除雙毒……且不說那過程如同千刀萬剮,成功的概率,不足五成!更大的可能是直接經脈儘毀,修為全廢,徹底淪為廢人!”陸毅的臉上露出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意,“我倒要看看,他陸蝕,一個失了勢、沒了爹的毛頭小子,上哪兒去尋這等願意為他損耗壽元、折損修為的‘活菩薩’!陸忠,和往常一樣,手腳乾淨些,不要讓他發現任何端倪。退下吧。”
就在陸忠躬身領命,準備退出的刹那——
“嗡!”
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毫無征兆地猛烈衝擊著陸蝕的識海!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入他的太陽穴!他眼前猛地一黑,幾乎站立不穩,死死扣住冰冷的窗欞才沒有發出聲響。與此同時,腦海深處那個糾纏不休的聲音驟然變得無比清晰、無比急促,如同驚雷般炸響:
“小心!他來了!快走!他們已經找到你了!!”
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和警示!
“誰?!”屋內,陸忠的耳朵極其敏銳,幾乎是瞬間捕捉到了窗外那極其細微、因劇痛而導致的呼吸紊亂和窗欞微不可查的震動!他厲喝一聲,身形如電,猛地拉開房門,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瞬間掃向漆黑的廊下!
夜風嗚咽,卷起幾片落葉。廊下空無一人,隻有深沉的夜色和遠處幾聲模糊的蟲鳴。
陸毅也快步走到門口,臉色陰沉地掃視著黑暗:“怎麼回事?”
“老爺,好像…好像有動靜。”陸忠警惕地探查著四周,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短刃上。
“廢物!一點風聲就大驚小怪!”陸毅不耐地斥責,但眼中也閃過一絲疑慮,他仔細看了看空蕩蕩的廊道和庭院,“許是野貓。以後做事警醒些!滾吧!”
陸忠不敢再多言,再次躬身,迅速退入黑暗的庭院小徑,消失不見。
陸蝕如同真正的鬼魅,早已在陸忠開門的瞬間,憑借著本能和對府邸地形的熟悉,將身體極限地蜷縮進廊柱與牆壁形成的狹窄陰影夾角裡,全身肌肉緊繃,心跳如擂鼓,幾乎要衝破胸膛!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他強行運轉家傳的斂息秘法,將翻湧的氣血和滔天的怒火死死壓在喉嚨深處,連呼吸都屏住,整個人與冰冷的牆壁融為一體。
直到陸忠的腳步聲徹底遠去,陸毅又在門口站了片刻,才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回房,“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腳步聲在屋內響了幾下,似乎走到了裡間。
又過了許久,久到陸蝕感覺四肢都有些僵硬發麻,陸毅的房門才再次被輕輕拉開一條縫。陸毅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並未出來,隻是對著空無一人的庭院,用一種刻意放大的、充滿了虛偽與矯飾的腔調,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
“……唉,這孩子,心思還是太重。等大會結束,我這個做叔叔的,得好好去給他道個歉,開解開解……但願蝕兒他能體諒我這番苦心,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陸家大局,為了他好啊……”
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飄蕩,如同裹了蜜糖的砒霜,虛偽得讓陸蝕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幾乎衝破喉嚨。他死死咬住下唇,一絲鐵鏽般的腥甜在口中彌漫開來。
那份來自血脈至親的算計,冰冷、惡毒、深入骨髓,比蝕靈散帶來的萬蟻噬心之痛更甚百倍!比百年鶴頂紅的穿腸劇毒更令人絕望!
他占了陸然的資源?不!
那是他父親陸澤,陸家上一代最耀眼的天才,為了家族在外血戰隕落,用命掙來的無上榮耀換取的!是陸家族規鐵律,明文規定給予嫡係長子的應得份額!陸毅父子,竟將這視為竊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甚至不惜用如此陰毒下作的手段,不僅要斷他道途,毀他根基,更要將他母子徹底打入塵埃,永世不得翻身!
一股混雜著焚天怒火、徹骨悲涼與孤注一擲決絕的烈焰,在陸蝕的胸腔深處無聲地、猛烈地燃燒起來,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成灰燼!他猛地從陰影中站直身體,不再隱藏,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院落,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由至親布下的殺機之上。
此刻,回憶如同無數條帶著倒刺的毒藤,纏繞著他的心臟,狠狠勒緊,啃噬著他殘存的理智和溫情。他推開沉重的“聽濤院”院門,那吱呀的聲響在死寂的夜裡格外刺耳。他目不斜視,大步穿過空曠的庭院。值夜的仆從被驚醒,揉著惺忪睡眼,看到是陸蝕,慌忙躬身行禮:“少爺,您回來了。”
陸蝕恍若未聞,周身散發著比秋夜山風更刺骨的寒氣,那張平日裡總是帶著幾分隨和笑意、令人如沐春風的臉,此刻隻剩下一片冰封千裡的漠然。仆從們噤若寒蟬,紛紛退避。隻有他自己清楚,這座金玉其外、流光溢彩的府邸裡,暗流已洶湧至足以吞噬一切的信任與溫情。
廳內燈火通明,卻比夜色更讓人窒息。主位上,坐著他的母親,柳氏。她麵容溫婉,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美麗,但眉宇間籠罩著濃得化不開的憔悴與憂思,眼角的細紋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深刻。下首左右兩側,端坐著的,正是那兩張此刻讓陸蝕恨不能撕碎的麵孔——麵帶溫和笑意、仿佛一切齷齪從未發生過的叔叔陸毅,以及那位豐神俊朗、眉宇間帶著毫不掩飾優越感的堂弟,即將在比武大會上“堂堂正正”擊敗他的陸然。
陸蝕深吸一口氣,將眸中所有翻湧的恨意、殺機、悲憤儘數斂去,如同冰封的湖麵,隻剩下平靜無波的深寒。他依著最標準的家族禮節,向母親、叔叔、堂弟一一躬身行禮,動作流暢優雅,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僵硬,仿佛提線木偶。
“蝕兒回來了。”柳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快坐吧。”
陸蝕依言在母親身側的椅子上坐下,目光低垂,落在光潔如鏡卻冰冷堅硬的地磚上,仿佛那裡有無儘的玄奧值得探究。自父親陸澤隕落,他們母子便如同無根的浮萍,在陸毅“仁慈”的羽翼下苟延殘喘。那些表麵的艱難接濟、虛假的噓寒問暖,此刻回想起來,每一幕都如同精心烹製的、裹著厚厚糖衣的毒藥,入口甜蜜,卻毒入肺腑,蝕骨銷魂。
“蝕兒,”柳氏的聲音將他從冰冷的思緒中拉回,帶著濃濃的擔憂,“明日…就是痛紋穀比武大會了,你…你一定要萬分小心,莫要逞強。”她的手在袖中不自覺地絞緊了帕子。
陸蝕抬起頭,看向母親,微微頷首,聲音平靜無波:“母親放心,孩兒省得。”
對麵的陸然輕笑出聲,那笑聲清朗,卻帶著毫不掩飾的輕慢與戲謔:“蝕哥也要參加明日的大比?那我這想拿個靠前的名次,怕是有些困難了。”他身體微微前傾,故作姿態地拱了拱手,“蝕哥修為精深,明日擂台上,還望能手下留情,給小弟留幾分薄麵啊。”他心中卻暗自嗤笑不已:練氣五段的廢物,也配我陸然認真對待?若非父親執意要萬無一失,下藥都是抬舉他了!真是多此一舉!
陸蝕的目光平靜地迎向陸然,臉上沒有任何被激怒的跡象,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談論天氣:“好說。明日,我定會手下留情。”他刻意在“留情”二字上加重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語調。
陸然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扯出一個更大的弧度,眼中閃過一絲被輕視的慍怒,卻也不好再說什麼,隻是哼了一聲,端起茶杯掩飾。
廳內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陸蝕轉向主位下首的陸毅,臉上努力擠出一絲晚輩應有的恭敬:“叔叔,不知明日痛紋穀比武大會,除了本家子弟,還會有哪些外姓家族或宗門的高足前來?侄兒見識淺薄,還望叔叔能告知一二,也好有些防備,免得到時措手不及,丟了陸家的顏麵。”他的問題合情合理,作為即將參賽的陸家子弟,了解對手是基本準備。
陸毅正端著青花瓷杯,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撇著浮沫,聞言動作一頓,臉上立刻堆起那招牌式的、和煦如春風般的笑容,仿佛之前窗下密謀的陰毒從未存在過:“這個嘛…”他捋了捋修剪得體的短須,露出恰到好處的為難,“蝕兒啊,你也知道,痛紋穀大會乃我陸家牽頭舉辦的盛事,邀請的家族門派眾多,名單繁雜。具體會有哪些年輕俊傑到場,叔叔這邊暫時也還未完全確定。不過蝕兒你大可放心!”他放下茶杯,語氣變得斬釘截鐵,“一旦叔叔這邊拿到了確切名單,必定第一時間告知於你!絕不會讓你毫無準備地上場!”
“那就有勞叔叔費心了。”陸蝕垂眸,長長的睫毛掩蓋下,是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厭惡與凜冽殺意。他袖中的拳頭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靜。他恨不得立刻暴起,一拳砸碎那張虛偽得令人作嘔的笑臉!但理智告訴他,不行!實力懸殊,身份掣肘,更重要的是,母親還在這裡!他必須忍!忍到有足夠力量掀翻這一切!
幾人又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幾句毫無營養的家常,氣氛沉悶而虛假。終於,陸毅放下茶杯,笑著起身:“時辰不早了,蝕兒明日還要比武,早些歇息養足精神才是。然兒,我們走吧,彆打擾蝕兒和你嬸嬸休息。”
陸然也懶洋洋地站起身。
陸蝕和柳氏跟著起身相送。
待陸毅父子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腳步聲遠去,陸蝕立刻轉身,對柳氏道:“母親,今晚我就不回來了。”
柳氏一愣,眼中憂色更濃:“蝕兒,你…”
“現在剛過申時,天色尚早。”陸蝕打斷母親的話,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孩兒想去城外尋一處僻靜靈氣充沛之地,靜心修煉一晚,調整狀態,以應對明日之戰。府中…終究人多眼雜,難以真正靜心。”
柳氏看著他,嘴唇翕動了幾次,眼中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隻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哽咽:“…也好。蝕兒,你…萬事小心。娘…等你回來。”
那眼神中的複雜與無力,像一根針,狠狠刺在陸蝕心上。他強忍著,重重地“嗯”了一聲,不再多言,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聽濤院,離開了這座令人窒息的牢籠。
他並未走遠,離開陸府所在的城鎮後,徑直來到了城西外一片人跡罕至的曠野邊緣。這裡地勢開闊,草木稀疏,月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帶著秋夜的清寒。遠處是連綿起伏、如同巨獸脊背般的黑色山巒輪廓。
他走到曠野中心,環顧四周,確認無人跟蹤後,才對著清冷的月光,低聲自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刻骨的恨意:“此地靈氣雖非絕頂,卻也足夠純粹。陸然…明日,我定要讓你在萬眾矚目之下,慘敗!敗得心服口服!敗得顏麵掃地!我倒要看看,陸毅,到了那時,你還有什麼臉麵,用什麼借口,將我母親趕出陸家!奪走屬於我們的一切!”言罷,他盤膝坐下,五心朝天,雙目緊閉,運轉家傳心法《玄元功》,開始吐納調息。絲絲縷縷微涼的天地靈氣,隨著他的呼吸,緩緩彙入經脈。
夜,深沉如水。
陸蝕剛進入物我兩忘的入定狀態不久,兩道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身影,便悄然出現在曠野邊緣的一片及膝高的荒草叢後。正是去而複返的陸毅與心腹仆人陸忠!兩人顯然極其謹慎,離陸蝕打坐之地足有數十丈遠,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白色輪廓。
陸毅眼中閃爍著毒蛇般陰冷的光,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個比之前暗紅藥瓶更加小巧精致的羊脂白玉瓶。瓶身溫潤,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微光,與其中盛放的毒物形成詭異的反差。他將玉瓶遞給陸忠,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風聲淹沒:
“這是我耗費數月心血改良的‘鎖脈丹’。無需入口,隻需將瓶中藥粉,均勻撒在他身周三尺之內。藥粉無色無味,遇地氣即融,形成一道無形藥域。他吐納之時,靈氣裹挾藥力入體,神不知鬼不覺!十二個時辰後,藥力爆發,鎖死周身要穴,靈力運轉立時遲滯十倍!效果雖不及蝕靈散霸道,卻更為隱蔽,對普通人更是無害。”他嘴角勾起得意的冷笑,“成了,賞你一枚‘聚氣丹’。”
陸忠眼中瞬間爆發出貪婪的光芒,雙手恭敬地接過玉瓶:“謝老爺厚賞!小人定不負所托!”聚氣丹,那可是能助他突破練氣四層瓶頸的珍貴丹藥!
他如同最熟練的獵手,屏住呼吸,身形伏低,利用起伏的地勢和荒草的掩護,如同壁虎般悄無聲息地向陸蝕靠近。每一步都輕如鴻毛,落點精準避開枯枝碎石。很快,他便潛行到距離陸蝕僅有三四丈遠的一處土坡後。
陸忠回頭,望向陸毅藏身的方向。黑暗中,陸毅枯瘦的手抬起,做了一個明確無誤的“行動”手勢。
陸忠再不遲疑,迅速拔開玉瓶上同樣用白玉雕琢的瓶塞。一股極其清淡、帶著一絲草木甘冽氣息的異香飄散出來,瞬間被夜風吹散,幾不可聞。他小心翼翼地將瓶口傾斜,手腕極其穩定地緩緩移動,將瓶中細膩如塵、閃爍著微弱星輝的粉末,均勻地、無聲地傾灑在陸蝕身周的地麵上。粉末一接觸泥土,便如同水滴入沙,瞬間消失不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整個過程快如鬼魅,不過兩三息時間。
做完這一切,陸忠立刻如同受驚的兔子,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悄無聲息地退回到陸毅身邊,將空了的玉瓶雙手奉還。
陸毅接過瓶子,掂量了一下,滿意地點點頭,枯瘦的手指在陸忠肩上拍了拍,力道不輕不重:“做得不錯。走,去‘醉仙樓’,我請你好好喝一杯,提前慶功!”兩人相視一笑,身影迅速融入黑暗,仿佛從未出現過。曠野之中,隻剩下閉目吐納、對身周陷阱渾然不覺的陸蝕,以及清冷的月光和嗚咽的夜風。
……
時間在修煉中飛速流逝。當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晨曦刺破黑暗,金紅色的陽光灑滿曠野時,陸蝕緩緩睜開了眼睛。一夜吐納,精神不僅未見萎靡,反而異常飽滿,雙眸開闔間精光湛然,甚至比昨日更勝一籌。他從容不迫地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體內靈力流轉圓融,毫無滯澀之感,臉上不見絲毫因陸然實力更強而產生的緊張與焦慮,反而是一派從容淡定,眉宇間甚至帶著一股強烈的、幾乎要破體而出的自信。他拍了拍沾染了晨露和草屑的衣袍,辨明方向,快步朝陸府所在的城鎮走去。
心中記掛著母親,陸蝕的腳步比平時更快了幾分。推開聽濤院虛掩的院門,庭院裡靜悄悄的。他心中莫名一緊,快步走向母親居住的正房。房門緊閉,裡麵毫無聲息。
“母親?”陸蝕喚了一聲,無人應答。
他心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轉身衝向廚房——這是母親每日清晨必定會為他準備餐食的地方。
廚房灶台上,果然還溫著一份精致的早飯,幾碟小菜用碗扣著保溫。旁邊,壓著一張折疊起來的素白紙箋。
陸蝕的心跳幾乎停止!他一把抓起紙箋,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展開,熟悉的、娟秀中帶著一絲柔弱無力的字跡躍入眼簾,確是母親柳氏親筆無疑:
`蝕兒:`
`晨起時,你毅叔匆匆前來,言族中長老有萬分緊急之事需立刻商議,點名要娘親隨同前往作證。事出突然,娘不及等你歸來,隻得隨行。灶上飯菜是娘早起為你做的,趁熱吃,莫要涼了。`
`今日痛紋穀比武大會,娘親怕是…無法到場為你助威了。蝕兒,你千萬莫要勉強,萬事以自身安危為重!勝負輸贏皆是虛名,保全自身方為根本!你爹生前所留積蓄豐厚,足夠供我兒安心讀書治學,平安一世。切記!切記!`
`母字。`
“轟——!”
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毀理智的怒火,如同壓抑萬年的火山,瞬間在陸蝕的胸腔內猛烈爆發!他隻覺得一股腥甜直衝喉頭,眼前景物都蒙上了一層血色!母親!陸毅!他竟然在比武當日,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將母親帶走!是挾持!是赤裸裸的威脅!是要逼他就範!是要徹底斷了他的念想!
“砰!”陸蝕一拳狠狠砸在堅硬的灶台邊緣!堅硬的青石台麵竟被砸出一圈蛛網般的裂痕!他胸膛劇烈起伏,牙關緊咬,發出咯咯的聲響,攥著紙條的手因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紙條邊緣被捏得皺爛不堪。母親那充滿無力感、甚至帶著訣彆意味的字句,像一把把鈍刀,反複切割著他的心臟。
“呼…吸…”他猛地閉上眼,強行運轉《玄元功》心法,幾個深沉而悠長的呼吸之後,胸腔內翻江倒海般的怒火和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擔憂,被一股極致的冰冷強行壓下。不能亂!絕對不能亂!
族中長老雖然態度曖昧,但其中幾位掌權的元老,尤其是執法長老陸震山,向來還算公正,對父親陸澤也存有幾分香火情,對自己這個“前族長遺孤”也算有所照拂。更重要的是,母親身邊有她的貼身丫鬟,小環!那丫頭看似柔弱,實則身懷柳家秘傳的“靈犀映影”之術,能將自身所見所聞,通過特殊的感應玉石,瞬息間傳遞至持有母石的特定對象處。這母石,就在執法長老陸震山手中!既是陸毅以長老名義“請”走的母親,暫時應無性命之憂,否則小環的秘術必有反應,陸震山絕不會坐視不理!
想通此節,陸蝕的心才稍稍安定幾分,但那份冰冷的殺意卻更加凝練。他看也未看灶台上那溫熱的、可能暗藏殺機的飯菜,隻從旁邊的水缸舀了一瓢涼水,狠狠灌了幾口,壓下喉嚨的乾澀和心頭的火焰。隨即大步離開廚房,離開陸府,在趕往痛紋穀比武大會的路上,隨意在街邊攤販處買了幾個熱騰騰的肉包,一邊疾行,一邊默默吞咽。
痛紋穀位於城東三十裡外,是一處天然形成的巨大山穀,穀底平坦開闊,被陸家開辟成了專門的演武場。當陸蝕抵達時,穀中已是人聲鼎沸。巨大的環形觀眾席依山勢而建,層層疊疊,坐滿了來自陸家本族、附屬家族以及周邊受邀觀禮的修士,喧囂聲浪直衝雲霄。穀底中央,則是一個由堅硬黑曜石鋪就、方圓百丈的巨大圓形擂台。
陸蝕目光如電,迅速掃過觀眾席。很快,他便在靠近擂台東側、視野極佳的上層貴賓席位上,看到了那兩個刺眼的身影——陸毅正笑容滿麵地與旁邊幾位氣度不凡、顯然是其他家族或宗門代表的老者交談,而陸然則抱臂站在稍後位置,神情倨傲,目光掃視著下方的擂台,帶著一種誌在必得的審視。
陸蝕眼神一冷,並未停留,也未試圖靠近。他按照參賽子弟的身份玉牌指引,徑直走向位於觀眾席西側、位置偏遠、視角也相對較差的普通觀戰區。因距離甚遠,且人流湧動,陸毅父子並未發現他的到來。陸蝕尋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一邊默默啃著手中最後一個肉包,一邊收斂心神,閉目養神,靜待屬於自己的場次到來。周圍的喧囂仿佛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壁障。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擂台上已經進行了數場激烈但不甚精彩的比鬥,多是練氣初、中期的年輕子弟交手,引得觀眾席上陣陣或喝彩或噓聲的浪潮。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裁判席上,一位身著陸家執事黑袍、麵容嚴肅的中年裁判,運足靈力,洪亮如鐘的聲音瞬間壓過了全場的嘈雜,清晰地響徹整個痛紋穀:
“下一場——陸家,陸蝕!對陣——趙家,趙寒!請雙方選手即刻入場!”
來了!
陸蝕緊閉的雙眸驟然睜開!兩道銳利如實質般的精光一閃而逝!他沒有絲毫猶豫,身形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不見如何作勢,整個人已如一道離弦之箭,又似驚鴻掠水,劃過一道優美迅疾的弧線,輕盈而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