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一行人吃一行飯”,推車送水也大有講究。
每挑濁水,重50斤,雖不便飲隻能洗濯,也要20文錢。
淡水貴些,每擔40文。
至於甜水,那已不是尋常百姓能享用得起了,用水比銀貴來描述,都不算誇張。
聽說長久飲之,有延年益壽,固本培元之能。
陳順安隸屬的井窩子,雖然隻是口濁水井,但每日賬上的流水,也達四五十兩之多!
到了老主顧門口,陳順安往往會吆喝一聲‘給您府上送福水咯~’
彆管是大宅院還是破落戶,這樣喊準沒錯。
有老主顧出門一瞧陳順安,驚奇詢問他為何近日不曾來送水。
陳順安沒有說自己出事,隻說回鄉省親一趟。
挑著兩擔濁水進了門,見了主顧家的老太太,陳順安一邊將水倒入水缸裡,一邊唱喜歌,
“一進門來福氣衝,天增歲月人減容,金花銀樹門前種,屋裡端坐老仙翁!”
哄得老太太喜笑顏開。
倒完水,這戶人是當場給錢,還多給了幾文錢當做賞錢。
當然,若是遇到包月算賬的。
陳順安便會在住戶大門的磚垛子上麵,畫個雞爪形的記號,方便月末統一算賬。
“咦?馬秀才怎麼不買水了?”
走到一戶大雜院,陳順安吆喝幾聲,卻無熟悉的聲音應和。
大雜院裡擠著好幾戶人,亂糟糟臭烘烘的。
陳順安在敞開的院門口看了眼,馬秀才家的窗戶開著,有人。
這位馬秀才是聖朝951年的增廣生員,學業優異,經朝廷考核填補廩生空缺,可是科考多年也未獲得鄉試資格。
更不願捐獻銀兩,去買地方訓導雜職的空缺。
頗有清流之感。
然後差點餓死。
陳順安這才聽人說,馬秀才前些日子科考又失敗了,現在都快走投無路,壓根沒錢買水。
陳順安歎了口氣,挑了滿滿當當兩桶水,給馬秀才門口的水缸裝滿。
雙腿疲軟的陳順安靠在水車上喘著粗氣,從兜裡取出一塊薑糖。
絲絲縷縷的甜味擴散開,陳順安恢複幾分力氣。
歇了片刻後,陳順安才推車離去。
至於馬秀才這次的水錢,肯定隻有自己貼了。
陳順安給唱喜歌的念頭,雖然是他自個兒想的,但腹內墨水空空,最終的成文落句,卻是馬秀才幫他潤墨。
自當湧泉相報。
……
天色暗淡,渾身疲憊的陳順安回到家中。
陳順安高估了自己,下值後取了大褂,累得他沒再去清茶館喝茶聽曲兒,隻想回屋歇著。
鍋裡還溫著飯菜。
一大碗雜糧飯,一盤炒肉片、一小碗雞鴨雜碎,還有碟醬黃瓜。
陳順安晚下值晚了許多,婉娘做好飯便已離去。
在這個底層百姓隻有逢年過節才能吃點油葷的時代,陳順安還能吃上三個菜,足以證明井窩子的油水豐厚。
將飯菜一掃而空,陳順安身上多了幾分力氣。
但胃部傳來暖流,竄上大腦,又讓他暈乎乎的,變得困頓疲倦起來。
洗漱過後,吃了林教頭贈與的‘金箔牛黃丸’,陳順安走回臥室。
金箔牛黃丸藥效非凡,不愧是隻有習武之人才能服用的療傷大藥。
這一瓶隻有四粒,便足足要四兩銀子,差不多是陳順安一個月的工錢。
一粒下去,陳順安頓覺氣血如鉛,流轉洗滌周身大竅,接連噴出幾道濁氣後。
那若有若無的陰寒之感,也驅散許多。
趁著這股精神頭。
陳順安從床底翻找出一本線裝武譜,準備連夜攻讀,看看能否靈光一現,悟得踏入合玉樹之境的契機。
陳順安所習武學喚作《肉飛仙》,乃通州本地的輕功。
先內練丹田一口氣,貫穿雙足湧泉。
氣若功成,筋骨和柔,百關調暢,可身輕如燕,算是功夫練上身,當得起一聲入流武夫。
再外練三十六路腿法,或精絕、或狠辣,通達骨竅,可踏雪無痕,撩走隨心,乃二流之境。
最終內外合一,氣與身合,身與氣合,便可體迅飛鳧,一鶴衝天,踏足一流。
便是廟中旗幡竿上的繩索斷了,也可口銜新繩,拍竿而上,直至龍頭,淩空縱身十餘丈,將之重新係上而落地無傷。
故稱‘肉飛仙’!
是亡妻章氏的家傳武學。
當然,陳順安手中的武譜並不完整,並無一流境界相關的記載。
陳順安少時經曆洪澇,營養不良,等入京站穩跟腳後,已經筋脈定型,錯過練武的黃金期。
有道是童體練輕功,一直往上衝;成人練輕功,總是不成功。
所以哪怕憑借章氏的關係和敢拚敢打的狠勁,時至今日,他也不過三流圓滿,氣貫周身,還落下隱疾。
倒油點燭,蟲響燈薄。
一豆火苗搖曳不定。
陳順安披著大褂,一臉肅然,看著武譜上的鬼畫符。
不時嘴裡喃喃,在品啄誦讀著經義。
忽然,一道悠長起伏的鼾聲,驀地從他嘴裡傳出。
陳順安枕著武譜,安穩睡去,格外香甜。
而恍惚間,陳順安似乎做了個夢,夢裡有個小人在他耳邊說著什麼。
“呀!這是陳兄贈與的濁水?感激不儘,感激不儘!”
“雖是濁水,但此時在我馬某口中,無異於仙露佳釀,甘美無比啊!”
陳順安隱約看到手無縛雞之力的馬秀才,在一邊舀水喝,一邊雙手作揖,嘴裡還念叨著什麼。
然後,下一刻。
陳順安腦海中的那副【三元水官真靈寶誥】,大放無量光明,快速展開,將陳順安的心神攝入進去。
“嗯,這是?”
似有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陳順安臉上。
他愕然抬頭,便見自己身處一方古怪之地。
四周漆黑,宛若無儘的長夜。
唯有自身所在巴掌大的地方,隱隱見得青光。
黑雨落下,將地麵沁成黑色,又涓流著朝黑暗中淌去。
破敗、壓抑、寂滅。
陳順安似乎來到一處被遺忘、早已不該存在的地方。
嗖!
有一道金光,自陳順安的頭頂而來,撕破沿途黑暗,隱約形成一道人影。
恢弘浩大的黃鐘之聲,在陳順安耳邊響起——
“乾坤有秩,品物鹹章。今查下界凡人陳順安,秉坎離之精,懷忠勤之誌,雖不入神道,但分水旁人,積善累功。
特敕爾為【承露分水兵】,賜草籙一枚,提拔神職,雖僅不入流之草頭神,但也需持心如鏡。”
話落,一枚有些粗糙,黯淡無光,乃用草頭編製的符籙,落至陳順安麵前。
啥情況?
分水旁人,積善累功?
我給了馬秀才兩桶水,便激活寶誥,還成神了?
草頭神就草頭神吧,總比沒有強。
陳順安頓時是又驚又喜,沒做猶豫便接過草籙。
草籙攝入陳順安的氣息,其上頓時多了陳順安的名號及相應權柄——
分水!
“多謝大神賜籙封神,小神感激不儘!”
陳順安二話不說,當即跪拜在地,代入‘小神’身份。
他尋思著,這位前來封神賜籙的大神,便是他的頂頭上司了。
可得好生經營關係。
隻是……
麵對陳順安的叩謝,久久無人回應。
唯有黑雨不止,青光閃滅。
見此,陳順安壯著膽子抬頭,一看。
卻發現頭頂並無什麼人影。
唯有一枚質地良好,暗放玄光的符籙。
玄光照亮陳順安頭頂之上的黑暗。
讓陳順安能夠看到頭頂場景。
陳順安發現,‘天’似乎格外的低矮。
矮到,那枚暗放玄光的符籙,已在天的儘頭。
而陳順安隻需輕輕一抓,便能夠到這枚符篆。
最重要的是……
那符篆之上,空空如也,沒有名號!
是空缺的!
陳順安上輩子也看過一些玄門書籍,知道符籙的概念。
籙以檢核三界官屬,禦運元元,統握群品,乃是記錄十方神仙之名屬、權柄的重要載體。
換而言之,籙中有神名,才算是一枚完整的神籙!
而現在……
陳順安猛地瞪大了眼睛,心中升起一個極為大膽的想法!
他,一把抓住頭頂符籙!
氣息攝入,符籙顯出名號。
又是一道金光自頭頂而來,撕破沿途黑暗。
恢弘浩大的聲音自金光中響起——
“乾坤有秩,品物鹹章。今查下界草頭神陳順安,本為【承露分水兵】,然神力精進,以大神通觸及天極,煉化九品都功籙。
特敕爾為九品【甘泉通明使】,賜九品都功籙一枚,提拔神職,鎮井泉眼竅,保家安宅……”
聲音剛落。
陳順安抬起頭,忍不住張大了嘴,愕然看著頭頂又飛來一道神光耀眼的符籙!
同樣神名空缺,無神任職!
這算什麼?
先上車,後補票,還帶延遲的?
我這就‘大神通’了?
這寶誥有漏洞啊!!
居然能冒領神職?!
幾息後。
八品都功籙顯出陳順安名號。
一道金光自頭頂而來。
聲音響起——
“乾坤有秩,品物鹹章。今查下界九品神吏陳順安,本為【甘泉通明使】,然神力精進……
特敕封爾為八品【十裡煙波顯佑真吏】,賜八品都功籙一枚,提拔神職,轄十裡河段,調理魚蝦繁育,護一地波濤不興……”
陳順安二話不說,一把抓住金光,七品都功籙顯出名號。
又一道金光自頭頂而來。
又一聲音響起。
……
六品。
抓住。
金光。
聲音。
…
五品。
抓住。
金光。
聲音。
…
到了最後,身為一品主神、尊名【太一玄冥】,執掌混沌水源與道同存的陳順安,吞了吞口水,搓了下粗糙的雙手,試探性抓向九天之外,那一滴古樸無華的黑水。
這片破碎天地,連貫了九重天的黑雨,儘皆來自這滴黑水。
雖看模樣,神籙止步於一品。
一品之上,這九重天外,僅留此黑水。
但來都來了。
接觸到黑水的刹那,陳順安腦袋嗡的一聲,神魂炸裂,又快速重組。
無數呢喃道音在心中響起,帶著無窮道理和本質,似乎在為陳順安說著什麼。
陳順安目露茫然之色。
他……聽不懂。
呢喃道音沉默了下,然後用一股陳順安能夠理解的形式,用文字流淌入他的眼前。
【本名:陳順安】
【神格:溟涬上淵水元大帝(破碎)】
【權柄:無】
【神性:無】
【神力:1】
【願念:1】
【可擇降神之相:承露分水兵】
陳順安愕然的看著這極為眼熟的麵板,又看了自己的神格一眼。
一生不信神的陳某,怎麼自個兒先成神了?
還是一品之上,眾水之主的【溟涬上淵水元大帝】!
這幅【三元水官真靈寶誥】竟然是破碎的,其中記載的種種水神符籙,缺位都空著!
於是他現在搖身一變,成了這‘空殼公司’的大boss!
整幅寶誥,就他一個活人!
“這些神跑哪去了?不會都死了吧?”
陳順安心情極度複雜,然後花了些時間熟悉麵板。
最終他發現,他這位新晉【溟涬上淵水元大帝】,隻具神格,不具對應權柄。
甚至連神格都是不完整的!
神格,即規則職位的具現化。
有了神格,才能具備對應的權柄,如承露分水、淨水降濁、魚蝦繁育、行雲布雨,這些都是權柄外顯的威能。
而這些,陳順安目前都缺失,並未迎回。
好在這寶誥還殘留1點神性,不至於讓陳順安白手起家。
而那唯一的願念,還是馬秀才提供的,斑駁渾濁,連香火都算不上!
100縷願念可得1香火,香火可作神力、顯聖、築建神宮、接引信徒,妙用無窮。
陳順安將注意力停留在【可擇降神之相】這行文字上。
【承露分水兵】
【可擇降神之數:1】
【可消耗1點神力,擇神而降,重掌草籙,獲其權柄】
重掌草籙,獲其權柄?!
陳順安驟然明白了什麼。
自己這個殘破的【溟涬上淵水元大帝】,原來可以通過重新執掌草籙、九品到七品的都功籙、六品到三品的三洞籙、三品到一品的大洞籙,共計十枚符籙……
迎回屬於水元大帝的全部權柄!
四十九歲的陳順安,那顆沉寂冷卻的心臟,猛地迸發出無數的激情。
四十九而修神道,為時不晚!
而第一步,便是擇神而降,從【承露分水兵】之中,選擇一尊草頭神!
臥室昏暗,燈芯噗呲燃燒。
街上‘鹵煮喂,炸豆腐~’的吆喝聲,猛地將陳順安拉回現實。
陳順安蘇醒過來,看著視野中並非幻覺的寶誥麵板,又看了眼放在桌子上的《肉飛仙》武譜。
練武?
我踏馬都成神了,你叫我練武?!
練不了一點!
吾乃溟涬上淵水元大帝!
神力,降神,給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