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西城,老槐樹巷。
巷子兩旁的居民樓牆皮剝落,露出裡麵暗紅色的磚體,陽台上的鐵欄杆鏽跡斑斑。
其中一棟樓的二層,一扇窗戶常年緊閉。
窗內的房間,空氣裡彌漫著一股中藥味,混合著舊木頭發黴的氣息。
蘇婉坐在窗邊的舊藤椅上,一動不動。
她身上蓋著一條洗得發白的毛毯,身形消瘦,整個人像是要陷進椅子裡。
她的目光沒有焦點,隻是空洞地望著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時間對她來說,似乎已經失去了意義。
一陣冷風從窗戶的縫隙裡鑽了進來,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的咳嗽聲很輕,帶著一種撕裂般的虛弱,仿佛隨時會斷掉。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塊乾淨的手帕,捂住嘴,咳了好一陣,才慢慢平複下來。
她攤開手帕,上麵沒有血跡,這讓她心中感到了一絲麻木的平靜。
她將手帕疊好,重新放回口袋。
她的手,又一次不自覺地撫上了放在腿上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件嬰兒穿的連體衣,米白色,布料已經非常柔軟,因為被摩挲了太多次。
衣服的胸口位置,有一個用淺藍色絲線繡成的小小的月亮圖案,但絲線已經多處斷裂,圖案變得模糊。
這是她的兒子留下的唯一物件。
她就這樣坐著,從清晨到黃昏,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撫過那件小小的衣服。
她的世界裡,隻剩下這把藤椅,這扇窗,和這件衣服。
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門口。
門開了。
蕭長風走了進來,他手裡提著一個布袋,身上帶著外麵的寒氣。
他已經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英姿颯爽的軍官了。
他的兩鬢染上了風霜,背也有些駝了,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
他換好鞋,把手裡的布袋放在了門口的矮櫃上。
他沒有先去整理東西,而是徑直走到了蘇婉的身邊。
他伸出手,探了探妻子的額頭,又摸了摸她的手。
冰涼。
他皺了下眉,將妻子身上的毛毯向上拉了拉,蓋住了她的肩膀。
“今天感覺怎麼樣?”
他開口問道,聲音溫和。
蘇婉的眼珠動了動,目光緩緩地從窗外移到了他的臉上。
“老樣子。”
她的聲音很輕,有些沙啞。
蕭長風沒有再多問。
他轉身走進廚房,拿起暖水瓶,倒了一杯溫水。
他回到蘇婉身邊,將水杯遞到她的嘴邊。
“喝點水,潤潤喉嚨。”
蘇婉順從地張開嘴,小口小口地喝著水。
喝完水,蕭長風拿過水杯,又替她整理了一下散落在額前的發絲。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身走向門口的矮櫃,從布袋裡拿出今天買的菜。
一小顆白菜,兩根胡蘿卜,還有一小塊豬肉。
他走進狹小的廚房,開始準備晚餐。
廚房裡響起了切菜的聲音。
他將豬肉切成極薄的片,這樣看起來會多一些。
白菜和胡蘿卜也被切成均勻的細絲。
他生了火,倒油,下鍋,翻炒。
很快,一股飯菜的香氣飄了出來,驅散了房間裡些許的藥味。
飯菜在鍋裡燉著的時候,他又拿出一個小小的砂鍋,從櫃子裡取出幾包用紙包好的中藥。
他熟練地將藥材倒進砂鍋,加水,放在另一個爐灶上,用小火慢慢地熬煮。
這是蘇婉每天都要喝的藥,用來安神,調理身體。
藥效微乎其微,但二十多年來,從未間斷過。
飯菜做好了。
一盤白菜炒肉,一盤清炒胡蘿卜絲,還有兩碗白米飯。
他將飯菜端到客廳那張掉漆的方桌上。
“阿婉,吃飯了。”
他走到蘇婉身邊,小心翼翼地將她從藤椅上扶了起來。
蘇婉的身體很輕,幾乎沒有什麼重量。
他扶著她,一步一步,緩慢地挪到飯桌前坐下。
他給蘇婉盛了半碗飯,又夾了些肉片和白菜放進她的碗裡。
“多吃點,今天這肉不錯。”
他自己也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他吃得很快,但並不粗魯。
蘇婉小口地吃著,咀嚼得很慢,像是在完成一個任務。
“今天……圖書館有什麼事嗎?”
她忽然開口問。
蕭長風愣了一下,然後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沒什麼大事。就是新來了一批書,我整理了一下午。有個小夥子,找一本關於古代建築的書,我幫他找到了,他很高興。”
他講著圖書館裡的瑣事,語氣平淡。
蘇婉靜靜地聽著,沒有再說話,隻是低頭繼續吃飯。
一頓飯,在沉默中結束了。
蘇婉隻吃了小半碗。
蕭長風沒有勸她,他知道她的飯量。
他收拾了碗筷,走進廚房清洗。
等他從廚房出來的時候,藥也熬好了。
他將黑色的藥汁倒進一個白瓷碗裡,端到桌上晾著。
他扶著蘇婉,在狹小的客廳裡來回走動。
這是醫生說的,飯後要適當活動。
他們的家很小,從客廳走到臥室,不過十幾步。
他們就這樣來來回回,走了十幾分鐘。
蕭長風的動作很穩,他的手臂,是蘇婉唯一的支撐。
走完之後,他扶著蘇婉在沙發上坐下。
藥已經不那麼燙了。
他端起藥碗,用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遞到蘇婉嘴邊。
蘇婉皺著眉,將苦澀的藥汁喝了下去。
一碗藥,喂了十幾分鐘才喝完。
蕭長風又去倒了杯溫水,讓她漱口。
夜色漸深。
蕭長風扶著蘇婉回了臥室。
他幫她脫下外衣,扶她躺下,蓋好被子。
“睡吧,我去看會兒書。”
他輕聲說道。
他走出臥室,輕輕帶上了門。
他沒有去書房,因為這個家沒有書房。
他隻是在客廳的方桌前坐下,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泛黃的舊書,借著昏暗的台燈光線,安靜地看著。
他要等妻子睡著了,他才能去睡。
臥室裡,蘇婉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毫無睡意。
她能聽到客廳裡丈夫翻書的細微聲響。
她轉過頭,看著窗外。
一輪殘月掛在天上,清冷的光輝灑進房間,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塵埃。
二十多年了。
每一個夜晚,她都是這樣,在無儘的黑暗和悲傷中掙紮。
那個孩子的臉,她已經記不清了。
她隻記得他很小,很軟,身上帶著奶香。
她隻抱過他一次。
那之後,他就不見了。
他們告訴她,他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
一個沒有病痛的世界。
可是,她不信。
她覺得,是她弄丟了他。
是她這個做母親的,沒有保護好他。
眼淚,無聲地從她的眼角滑落,浸濕了枕頭。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臥室的門被輕輕推開,蕭長風走了進來。
他在床邊坐下,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擦去妻子臉上的淚水。
“又做噩夢了?”
他低聲問。
蘇婉搖了搖頭。
她轉過身,麵對著丈夫,黑暗中,她能看到他模糊的輪廓。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長風……”
“嗯?”
“你說……我們的兒子,他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她的聲音很輕。。
“他一個人……會不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