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從一片溫暖中掙脫出來的。
我以為那是死亡後的幻覺,是魂歸地府前最後的慰藉。可緊接著,我聞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異香,清冽甘甜,仿佛能鑽進四肢百骸,將我被海水浸泡得僵硬麻木的身體一寸寸喚醒。
我猛地睜開眼。
鹹陽的塵土,東海的鹹腥,風暴的怒吼……所有記憶中的景象都被眼前的一幕徹底顛覆。
我躺在一片沙灘上,那沙子細膩得如同被碾碎的珍珠,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七彩光暈。身下的海水並非蔚藍或碧綠,而是在陽光下變幻著琉璃般的光彩,溫柔地舔舐著岸邊。空氣中,再沒有一絲一毫的腥氣,隻有那沁人心脾的芬芳。
“一一!”
這個念頭如閃電般擊中了我,我瞬間從地上彈起,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來。我環顧四周,那份短暫的驚豔立刻被無邊的恐慌所取代。
然後,我看到了她。
她就躺在我身邊不遠處,小小的身子蜷縮著,像一隻被海浪衝上岸的貝殼。她的頭發上還沾著沙粒,小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我連滾帶爬地撲過去,顫抖的手指探向她的鼻息。
有……還有氣!雖然微弱,但那溫熱的氣流,是我此生感受過的最真切的溫暖。
“一一,一一!”我輕輕拍打著她的臉頰,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她毫無反應,眉頭緊鎖,似乎在做一個痛苦的夢。
我不能讓她就這麼睡下去。我環顧四周,目光被不遠處一叢奇異的植物吸引。那植物長得像故鄉常見的車前草,葉片上卻滾動著翡翠般的露珠,頂端結著幾顆指甲蓋大小的果子,通體赤紅,散發著淡淡的光暈和誘人的甜香。
這裡的一切都透著詭異,但我彆無選擇。我曾聽徐福大人描述過仙草靈藥的模樣,或許……這便是我們的生機。
我摘下一顆紅果,用袖子擦了擦,湊到唇邊,用舌尖舔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甘甜暖流瞬間從舌尖擴散至全身,連日來的疲憊和寒意仿佛都被驅散了不少。
是寶物!
我心中大定,立刻將果子送到一一的唇邊,用手指輕輕擠壓,將那鮮紅的汁液一點點喂進她的小嘴裡。汁液順著她的嘴角滑落,但總算有一部分流了進去。我不敢多喂,隻喂了半顆,便將她緊緊抱在懷裡,用我的體溫溫暖她冰涼的身體,口中不斷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在這片沒有日晷、不見日頭移動的仙境裡,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懷中的小身體忽然動了一下。
“……阿爹?”
那聲音細若蚊蚋,卻如九天驚雷,在我耳邊炸響。我猛地低頭,正對上一一緩緩睜開的雙眼。那雙曾被恐懼和海水淹沒的眸子,此刻雖然還有些迷茫,但那份清澈,又回來了。
“一一!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語無倫次,激動得手足無措,隻能一遍遍地用我粗糙的手掌撫摸她的額頭和臉頰。
她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麼。“我們……不是在船上嗎?好大的浪……”她說著,眼神裡又流露出一絲後怕。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我柔聲安慰道,“我們被浪衝到了一個神仙住的地方。你看。”
我扶著她坐起來,讓她看我們周圍的景象。
“哇……”一一的小嘴張成了圓形,眼睛裡寫滿了不可思議。“阿爹,這裡就是蓬萊仙山嗎?比你說的還要好看!那些花……還會發光!”
她指著不遠處一朵形如牡丹,花瓣卻如冰晶般透明,中心散發著柔和藍光的花朵,臉上滿是孩童的純真與驚奇。風暴的陰影,似乎正在被這片仙境迅速驅散。
“或許是蓬萊,或許是瀛洲,又或許是方丈。總之,我們到了。”我看著她恢複生氣的臉龐,心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慶幸。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將腰間的佩劍重新係好——萬幸,它還跟著我。
“我們四處看看,找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再看看有沒有其他人。”我向她伸出手。
一一毫不猶豫地將她的小手放進我的掌心。她的手很小,很軟,握住它,我便握住了整個世界。
我們父女倆,一高一矮,一前一後,沿著這片光怪陸離的海岸線向前探索。這裡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與凡間迥異。有的樹乾是白玉質地,有的葉片像金箔打造。我們甚至看到一群小鹿,它們的皮毛是銀白色的,頭頂的角散發著月光一樣的清輝,看到我們,也隻是好奇地眨眨眼,並不躲閃。
“阿爹,它們不怕人。”一一小聲說。
“因為這裡是仙境,沒有壞人,也沒有獵戶。”我回答道,心中卻始終保持著警惕。未知,往往比已知的危險更可怕。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穿過一片散發著檀香的樹林,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宏偉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宮殿,靜靜地矗立在山坳之中。
那大殿不知是用何種玉石建成,通體潔白,在並非烈日的陽光下反射著聖潔的光芒。殿頂沒有覆蓋瓦片,而是某種渾然一體的青色晶石,雕梁畫棟上刻畫的並非龍鳳,而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奇花異獸。巨大的殿門敞開著,裡麵幽深寂靜,仿佛一個能吞噬一切的巨口。
我和一一都停下了腳步,被這突如其來的雄偉建築震懾住了。
“阿爹……那是什麼?”一一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怯意。
我咽了口唾沫,握緊了手中的劍柄。“應該……是仙人的居所吧。”我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打起了鼓。這地方太安靜了,安靜得有些詭異。
“我們……要進去嗎?”
我看著她,又看了看那深不見底的大殿。我們不能永遠待在海灘上,這裡或許有答案,或許有危險。但身為父親,我必須做出選擇。
“彆怕,阿爹在。”我再次說出這句話,仿佛它是我唯一的咒語。“我們進去看看,就站在門口,不往裡走。要是有危險,阿爹立刻帶你跑。”
我牽著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踏上白玉台階。每一步,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站在巨大的殿門前,我朝裡麵望去。殿內極其寬廣,一根根需要數人合抱的玉柱支撐著穹頂,地麵光可鑒人。除了這些,空無一物,也空無一人。
我壯了壯膽子,清了清嗓子,對著空曠的大殿喊道:
“晚輩江修遠,攜小女江一一,因海難誤入仙境,鬥膽請問……可有仙長在此?”
我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激起一串串回音。
“……可有仙長在此?”
“……仙長在此?”
“……在此?”
回音散儘,大殿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我握著一一的手,感到她的小手沁出了冷汗。我也一樣,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就在我準備帶著一一退出去的時候,一個聲音,一個並非我回音的聲音,從大殿的最深處,悠悠地響了起來。
那聲音古老、滄桑,不辨男女,仿佛來自亙古。
“既來之,則安之……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