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恩!”
“偉大神明賜下的早餐!”
羅倫在走進餐廳的第一時間,便向著餐廳中一副巨大的中世紀壁畫恭敬行禮。
這幅壁畫被掛在了餐廳正麵的牆壁上。
整幅壁畫上隻有一個女子的身影。
在金屬與烈焰的光影中,女子的五官被遮擋,但身上那套完全由齒輪構成的黃金盔甲卻畫得異常清晰。
而且,在黃金盔甲的表麵上,還勾勒出了紅寶石和藍琺琅組成的烈焰圖騰。
羅倫是第一次見到這幅壁畫,但能被掛在這樣的位置,畫中女子的身份其實已經很明了。
“基格王國的神明,造型還挺……前衛?”
心裡感歎的同時,羅倫也在猜測壁畫中神明五官被遮擋的原因?
大抵是因為神明不可直視,又或者是,「神秘」和「未知」才能讓民眾畏懼和想象,也更容易滋生信仰?
禮敬完神明。
羅倫又看向了中間的餐桌。
長方形的餐桌上,已經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
有香蕉、蘋果、牛奶、紅酒、芝士蛋糕、還有一整隻烤的金黃酥脆的火雞和一碗香噴噴的玉米濃湯。
謔,是童話裡的味道!
雖然肉眼分辨不出這些食物的真假,但有一點是肯定的。
中世紀的食物都是異常的珍貴,幾塊麵包加上幾塊乳酪,就有可能換到一個奴隸。
這樣的背景條件下,一個北境小鎮的教會卻擁有這麼多的存糧,真的合理嗎?
“見過大人!”
兩個等在餐桌旁的黑衣侍者向著羅倫恭敬問好。
羅倫點了點頭,緩步向著餐桌走去。
反正沒有後退可言,那還不如換一種新的思維方式。
就像夢境之所以稱為夢境,是因為夢境總有醒來的時候。
可如果一個人能一直活在夢境中,那夢境就不再是夢境,而是現實!
眼前這一桌食物也是一樣,無論它的本質是蚯蚓、臭蟲還是蛤蟆,隻要吃到口裡時是香甜的,那它就是美食!
那麼,這桌食物還有問題嗎?
……
“有問題!”
“果然有問題!”
布萊終於想明白了問題出在哪裡。
原因是,他自認對神明有著絕對的忠誠。
雖然,他出生在神明降臨之後,並沒有親眼見過五十年前的世界,可有些事情他還是知道的。
在神明降臨之前,這個世界充斥著「病痛」、「饑餓」和「災禍」。
人們的靈魂被「貪婪」和「欲望」所占據,身體在「罪惡」中不斷沉淪腐朽。
但自從神明降臨之後,世界就變了。
偉大的神明恩賜給了人們「變化」的能力,讓人們可以不再感到病痛和饑餓,更可以躲避災禍。
同時,神明還讓人們擁有了不同的「命格」。
農夫們隻需要一輩子在田地中辛勤勞作,騎士們隻需要守衛城市的安全,貴族們雖然享受權利,可那也是因為他們經曆了「苦行」!
每個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使命和職責,靈魂中的貪婪和欲望被淨化,身體中的罪惡被善良和純潔替代。
多麼美好的世界啊!
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神明!
作為白河鎮的神官,布萊無時無刻不對神明心懷感恩,他怎麼可能不忠誠?
所以,當羅倫質疑他的忠誠時,有問題的就不是他。
而是羅倫!
“嗬,這就對了!”
“他在害怕!”
“他害怕見到愛娜公主,更害怕見到教皇大人!”
“他想通過挑撥我和貞德的關係,讓我感覺貞德會取代我,甚至想以某種暗示,讓我知道隻要忠誠於他,就會得到提拔。”
“很不錯的手段,就像魔鬼對人們發出的蠱惑。”
“可惜,他不知道每個人的「命格」都是由神明定下,沒有人可以改變。”
“提拔我?不,我根本就沒想過要當主教!”
隻有徹底斬去心中欲望,才能全心全意的侍奉神明,布萊怎麼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如果說之前,他對羅倫的身份隻是猜測,那麼現在,他幾乎可以肯定,羅倫絕對不是未來的大教皇。
畢竟,偉大神明在一個北境小鎮中挑選了一名新教皇,這件事情本身就很不合理吧?
“或許,我該配合一下他的表演?”
“至少,在愛娜公主帶著「戰爭騎士」到來之前!”
想到這裡,布萊嘴角露出冷笑,並重新低下了身子,邁著虔誠的腳步走進了餐廳。
……
餐廳裡。
一位侍者已經為羅倫整理好了餐具,另一位則是正在切割食物。
布萊沒有浪費時間再去問候,直接走到餐桌前跪了,開始闡述起了自己的「罪行」。
“大人,您的仁慈和寬厚就像太陽一樣溫暖。”
“但正因為此,我的心裡也感到萬分不安。”
“在大人昏睡的三天裡,因為教會的事務實在太忙,我並沒有全程陪護,所以,大多數時間都是由貞德在照料。”
“雖然,我會在早中晚進入到大人的臥室中查看,並叮囑貞德,隻要大人醒來,便第一時間通知我,但這些依舊不足以抵消我職責上的疏忽。”
“我想,我犯下的罪責,即便是用最灼熱的烈焰來焚燒都不足以清洗。”
“可我還是鼓起勇氣,懇請大人的寬恕。”
“畢竟,我對大人,對偉大神明的忠誠,一直都是發自肺腑。”
“在我任職白河鎮神官的二十年裡,白河鎮中已經建起了十七座「信仰聖碑」,而且,「苦行者」的人數也超過了五百!“
“或許這並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數字,但大人應該知道,有四年的時間,基格王國都在經曆著戰爭,想要建成更多的「信仰聖碑」實在是很難做到。”
“如果大人不信,我可以領著大人去看一看白河鎮的「信仰之焰」,跟其它北境的鎮子相比,白河鎮的信仰一直都是最虔誠的。”
“還請大人明察!”
說到這裡,布萊一頭磕在地上。
他知道,跟貞德相比,自己神官的身份,顯然更具有利用價值。
所以,羅倫不可能真的對自己降下責罰。
不止不會降下責罰,甚至還會馬上以溫暖的語氣對他出言安撫,並試圖從他的口裡,探聽到更多愛娜公主的信息。
而他則可以利用羅倫詢問的機會,成功引導羅倫走進深淵。
“嗬,快來安撫我吧,來自地獄的小醜!”
想到一個金色命格的大人物即將被自己戲弄,布萊緊貼地麵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再次冷笑起來。
但等了一會兒……預想中的安撫卻並沒有到來?
空氣有些寂靜。
隻有刀叉切割肉塊時發出的細微滋滋聲。
布萊忍不住疑惑抬頭。
視線中,那聖潔的金色光輝依舊耀目。
在金色光輝的籠罩下,套著白袍的青年正熟練的使用著刀叉分割著一塊火雞肉。
可以看得出,青年的動作極為優雅。
而且,在將食物放入口中咀嚼時,也是慢條斯禮。
隻是,在吞咽食物的瞬間,臉上不自覺的閃過一種難以下咽的痛苦。
“……”
布萊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是的,他確認自己在羅倫的身上看到了完美的貴族用餐禮儀,以及貴族們特有的壞毛病——挑食。
但在他的認知裡,來自地獄的人通常都是餓鬼。
那些人對食物的渴求就像街邊的乞丐,看到了一群裸露的貴婦。
禮儀?
不!
那群靈魂被玷汙的家夥,隻會用汙穢的雙手抓取食物,更彆提什麼挑食了。
“為什麼他明明來自地獄,卻有著比王公貴族更高貴的優雅?”
布萊不明白。
當然,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布萊明顯的感覺到了羅倫對自己的無視和厭惡。
那種眼神,就像是一個身著禮服的紳士,瞟見了一條在糞坑裡爬行的蛆。
“他不是要挑撥我和貞德的關係嗎?他不是害怕見到愛娜公主嗎?他不是想從我口裡探知信息嗎?”
“我都向他表達忠誠了,他怎麼還不招攬我?”
……
羅倫當然不會去招攬布萊。
他要找的是「同誌」,而布萊顯然不符合條件。
更何況,布萊表達出來的忠誠,還帶著一種骨子裡的虛假。
“嗬,向我效忠?”
“是想給我挖坑吧?”
已經被誤導過一次的羅倫,自然不會相信布萊的鬼話。
不過,布萊提到的「信仰聖碑」和「信仰之焰」,倒是讓他有了一些新的思考。
果然,神官的職責就是收集信仰嗎?
如果是這樣,是不是代表,神明的力量也和信仰相關?
那自己要是能改變人們對神明的信仰,是不是就能削弱神明的力量?
神明越弱,革命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咕咚!”
將口裡的咀嚼的食物艱難的咽下。
羅倫繼續任由著布萊跪著。
也不是要故意折磨布萊,而是他感覺到了布萊的態度和在餐廳外時的變化。
之前的布萊真誠與虛假各半,現在倒是虛假更多了些。
所以,他需要更多時間來消化布萊話中的信息,以及布萊態度轉變的原因。
黑暗童話世界,儘顯人性的黑暗麵。
在手裡沒有劇本的情況下,想要保證每一步都不出錯是不可能的,那麼,能做的就隻有在邁步前多一些思考。
“是因為我的挑撥離間,讓布萊產生了某種懷疑嗎?”
“看來信息不足確實是個大問題!”
“不過,布萊為什麼要刻意提到,每日早中晚都會進到我的臥室查看呢?”
“做賊心虛的人,不是更應該製造「不在場證明」嗎?”
又咽下一塊蛋糕。
羅倫感覺這裡或許有些問題。
因為,如果自己是布萊,大抵隻會說教會事務繁忙,所以才讓貞德全程照顧。
這種強加「做案時間」的言論,顯然並不符合邏輯。
“等等,難道,對我動手腳的人不是布萊?”
“對了,如果布萊真的要對我動手腳,那天見到我時,他完全沒必要當著我的麵放「飛信」吧?他應該暗中放才更合理吧?”
“可如果不是布萊,還能是誰?”
“貞德!!”
當這個念頭閃過腦海的瞬間,羅倫隻感覺空氣一下就涼爽了起來。
妙啊!!
這黑不溜秋的世界,果然是沒一個好人!
這種世界到底要怎麼活?
還是放棄掙紮,直接死吧。
羅倫單手扶額,莫名的,他居覺得跪在地上的布萊變得有些眉清目秀起來了。
至少,這個舔狗,在自己的身份沒被確定前,還真沒對自己呲過牙。
“布萊。”羅倫開口。
“在,大人!!”布萊馬上露出恭敬的模樣。
“看來你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你是覺得,衡量忠誠的標準,就隻是建立信仰聖碑的數量嗎?”
“那……大人的意思是?”布萊滿臉不解。
“你剛才進餐廳的時候,是不是沒有禮敬神明?我想,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在見到神明時,不再跪拜了吧?”
“啊?啊?!”
“好好想一想吧,布萊,想一想你第一天踏入教會時的心情,再想一想你第一次見到神明時的心情,還有你現在的這幅模樣!”
羅倫語調平穩:“雖然,在你任職神官的二十年時間裡,確實建成了十七座信仰聖碑,可是,在麵對這些聖碑時,你的心裡真的「尊敬」嗎?”
“還是隻是將它們當成你的「功勞」?”
“布萊,白河鎮的信仰之焰或許真的很旺盛,但那也是因為偉大神明的庇佑,是因為白河鎮的人們對神明的感恩。”
“怎麼,你要將神明的庇佑當成是你的忠誠?”
“說真的,我曾試圖拯救你,但很可惜,我現在改主意了。”
“因為,你對神的忠誠,早就像陰溝裡堆放的木頭一樣,腐爛不堪!!”
說完,羅倫站了起來。
也不給布萊反駁的機會。
直接邁步向著餐廳外走去。
隻留下一臉驚恐的布萊和兩位呆若木雞的侍者。
“木頭?我是腐爛不堪的木頭?”
布萊的口裡發出喃喃自語。
他依舊不信羅倫的身份,但羅倫的話,卻讓自詡忠誠的他,受到了心靈上的強大衝擊。
他很想反駁羅倫的觀點。
可腦海裡閃過的一幕幕畫麵,卻又讓他到了嘴邊的話,硬是咽了回去。
是的,他記起了第一次進入教會時的自己。
那時的自己,對未來,對能侍奉神明的工作有著無與倫比的向往和憧憬。
那時的自己,在走過教會的走廊時,會將那些沾染的塵土一一擦去。
那時的自己,每次路過神明壁畫時,內心都會充滿幸福和敬意,恨不能時時刻刻跪拜在神明的麵前。
“我是什麼時候開始,見到神明不再跪拜禮敬?”
布萊努力的回想。
是五年前?
還是十年前?
他想記起自己第一次犯下罪過的時間。
可無論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為什麼?”
“為什麼我想不起來?”
“我不該忘記這些的,我怎麼可以忘記這些?”
“難道,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魔鬼已經玷汙了我的靈魂?”
“原來,我的身體早就被「罪惡」所填滿,這樣的我……居然侍奉了偉大的神明二十年,我可真該死啊!”
自責、愧疚、懊悔,如同暴風一般席卷。
撲通!
布萊跪在了壁畫前。
他的頭重重的磕在了地上,身體不斷的顫抖。
“偉大的機械與熔爐之神,您最卑賤的仆人向您請罪!”
“我是陰溝裡腐爛不堪的木頭!”
“我居然會忘了對您的禮敬,請您一定要對我降下責罰!”
“……”
說著話,布萊的臉上漸漸的也布滿了皺紋。
就像枯萎的木頭。
他的眼睛裡流淌下懺悔的淚水。
但是,卻是汙濁的,散發著惡臭的黑色。
兩位侍從此時也驚醒過來,立即跟著布萊一起跪下,口裡發出禱告。
“懺悔,懺悔!”
“……”
剛好走到餐廳門口的羅倫,恰好聽到了布萊和兩名侍從向神明請罪的禱告聲。
“嗯,這次的請罪,就很「真誠」了!”
這個世界最難的事情,不是一直重複的做著同一件事情,而是在做同一件事情的時候,還能保持住第一次時的「初心」。
或許,布萊對神明真的很忠誠,但就像寺廟裡的和尚一樣,再怎麼信奉佛祖也不可能每次路過佛像都跪下叩拜。
從旁觀者的角度看,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偏偏布萊自詡忠誠,結果才有了「道心崩潰」。
羅倫沒有再去看布萊。
因為,一個穿著黑色長裙的「發條修女」,正攔在他麵前。
“大人!”
雖然手裡堆疊起了半人高的書藉,但發條修女在見到羅倫時,依舊非常禮貌的彎了彎由齒輪和生鐵構建成的細長雙腿。
同時,將一張布滿了裂口和鐵釘的小圓臉從書藉後伸出,朝著羅倫露出謙恭而又詭異的笑容。
嘎吱嘎吱!
背後的發條鑰匙在旋轉中發出彈簧被擠壓般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