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霜氣未散。火紋椒合作社的倉庫門口,最後一輛印著“捷風物流”的廂式貨車碾過泥濘的小路,噴出一股尾氣,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村口。
李小武攥著一疊被揉皺的拒收單,指尖幾乎要掐進紙裡。單子上的理由千奇百怪——“包裝不合規”、“生鮮類目資質不足”、“路途管製無法派送”,紅彤彤的“拒”字印章像一攤攤凝固的血。
“周扒皮!”趙二虎一腳踹在倉庫卷簾門上,哐當巨響驚飛了屋簷下幾隻麻雀,“他控股的物流公司,擺明了要掐死我們的喉嚨!”
倉庫裡,新采摘的火紋椒堆積如山,飽滿的果實裹著露水,在微光裡流轉著奇異的金紅色澤。沒有車來拉,它們就是一堆注定腐爛的廢料。
李小武沒說話,隻是彎腰拾起一個滾落腳邊的火紋椒。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椒體時,一陣細微的灼熱感猛地竄上掌心。
他不動聲色地攤開手——那幾道變異辣椒後出現的淡金色斑紋,此刻顏色深了些許,如同皮下埋著燒紅的金絲,隱隱發燙。
他用力攥緊拳頭,將那異樣的灼痛壓下去。“喉嚨?”他抬眼看向遠處晨霧籠罩的連綿丘陵,聲音低沉,“他掐不死。路,從來不止一條。”
合作社簡陋的辦公室裡煙霧繚繞,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屏幕上是周明遠通過層層控股,最終成為捷風物流實際控製人的股權穿透圖,冰冷的數據鏈條像一條絞索。
李小武指尖敲了敲桌上一份文件——那是通過“守護火種”股權眾籌得來的第一批資金憑證,薄薄的紙張承載著數千散戶沉甸甸的信任。
“車走不了,人走!”李小武斬釘截鐵。計劃被命名為“人肉快遞”,簡單粗暴,卻帶著置之死地的狠勁。核心是剛完成中試的“凍乾鎖鮮”技術。
技術員老張頂著黑眼圈,指著投影上的曲線圖:“零下35度真空冷凍升華,96小時完成脫水,複水率95以上,辣素和特殊風味物質保留率超97!鎖住的不僅是鮮,更是時間!”凍乾後的火紋椒粉,體積銳減,保質期猛增,成了突破物流封鎖的“彈藥”。
指令迅速通過“辣椒孤勇者”賬號和無數個村民微信群擴散。沒有慷慨激昂的動員,隻有最樸素的召喚:“辣椒熟了,路堵了,誰願幫把手,把它們帶出去?”
響應以最鄉土的方式彙聚。菜農王伯開來了他那輛漆皮斑駁的三輪車,車鬥裡除了幾捆自家青菜,特意清空了大半;剛放暑假的幾個大學生蹬著共享單車來了,車把和後座掛滿了結實的帆布包;更多的身影從田間地頭、從灶台邊、從牌桌上走出來,挎著竹籃,推著板車。
最震撼的是趙二虎,他不知從哪裡召集了七八個跑長途運輸的把兄弟,十幾輛重型卡車在村外省道旁一字排開,引擎低吼,氣勢磅礴,車頭上掛著醒目的紅布橫幅——“火紋椒,鄉親送!”
李小武站在倉庫門口的高台上,看著下方攢動的人頭,有皺紋深刻的老人,有曬得黝黑的漢子,有眼神清澈的學生。
他深吸一口氣,沒有長篇大論,隻高高舉起一袋封裝好的火紋椒凍乾粉:“鄉親們!路是人走出來的!貨,拜托了!目標——全省所有菜鳥驛站!出發!”
人潮與車流,像決堤的洪水,轟然湧向四麵八方。這是一支沒有編製、沒有報酬的“物流大軍”,帶著泥土的氣息和滾燙的期盼,硬生生要在資本築起的高牆上,撞開一條裂縫。
凍乾粉被分裝進特製的牛皮紙袋,印著火紋椒獨特的火焰紋路和“守護火種”的眾籌標識,像一枚枚小小的火炬。
人肉大軍的軌跡,通過一個個共享的實時定位,在合作社牆上的巨大電子地圖上點亮、移動,如同燎原的星火。
李小武坐鎮臨時指揮中心——其實就是倉庫隔出的小房間,幾塊屏幕上數據流瀑布般刷下。
抖音、快手上,“人肉快遞送火紋椒”的話題熱度火箭般飆升。用戶自發上傳的視頻五花八門:王伯的三輪車陷進泥坑,幾個路過的莊稼漢二話不說跳下來推車,泥點濺了滿身,笑聲卻格外響亮;一個大學生騎行百裡,在某個小鎮的菜鳥驛站門口,鄭重地將一包凍乾粉交給睡眼惺忪的店主,鏡頭拉近,店主看著包裝上質樸的眾籌標識,愣了一下,隨即用力點頭;最火爆的是趙二虎車隊的一段直播,幾輛大卡在高速服務區排開,司機們支起簡易灶,用火紋椒凍乾粉現場炒製農家小炒肉,濃鬱的異香引來大批旅客圍觀、試吃、搶購,場麵火爆如同廟會。評論區徹底沸騰:
“看哭了!這才是真正的眾誌成城!”
“周扒皮封物流?封得住人心嗎?”
“已下單!不為辣椒,就為這股氣!”
“坐標xx大學菜鳥驛站,剛收到學生黨送來的‘火炬’!已上架!兄弟們衝!”
線上聲浪滔天,線下暗流湧動。周明遠構築的物流堤壩,正被人心彙聚的暖流悄然侵蝕、滲透。
轉機發生在第三天黃昏。李小武正盯著地圖上幾個向省城艱難移動的光點,手機突然炸響。
是鄰縣一個加盟菜鳥驛站多年的老板娘,電話那頭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李老板!我們幾個驛站的兄弟商量好了!周明遠不讓我們收?去他娘的!老娘不伺候了!貨,我們照收!照發!他敢斷我們係統?我們就用最笨的法子,手寫單號,自己送!這口氣,我們憋夠了!”
仿佛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李小武的電話和微信幾乎被打爆、擠爆。
省內各地,尤其是鄉鎮一級的菜鳥驛站加盟商,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紛紛爆發。他們受夠了平台高額的抽成和周明遠資本的蠻橫壓榨,“火紋椒”事件和“人肉快遞”的悲壯,成了點燃引信的最後火花。
一個又一個驛站,不顧平台係統可能被切斷的威脅,公開接收、上架火紋椒凍乾粉,甚至自發組織起區域內的二次配送網絡。無數張手寫的快遞單,如同雪片般飛向全省。
深夜,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洗刷著村莊。李小武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老屋,連日緊繃的神經在雨聲中稍得鬆懈。
他習慣性地走到母親床前。老人依舊沉睡,臉色蒼白。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幕,瞬間照亮昏暗的房間。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刹,李小武眼角的餘光猛地捕捉到——床頭櫃上,那本母親視若珍寶的陳舊手劄,竟在黑暗中幽幽泛起一層極其微弱的、帶著青綠光暈的磷光!
他心臟驟停,屏住呼吸,一步搶到桌前。借著窗外透入的、被雨水模糊的路燈光,他顫抖著手翻開手劄。
在記載著“地火祭祀”儀式的泛黃紙頁空白處,幾行全新的、蜿蜒如蛇行般的磷光字跡,正隨著雨滴敲打窗欞的節奏,若隱若現:
“…祀火燃,地脈通,赤紋現於承祀之身…祖祠地室啟,非金非石,火種自蘊…速…歸…”
字跡閃爍不定,帶著一種非人間的詭秘。其中“赤紋現於承祀之身”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進李小武的眼底!
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那些金紅色的斑紋,在黑暗的房間裡,竟也呼應般透出微弱卻灼熱的金芒!一股源自骨髓深處的悸動與灼燒感瞬間席卷全身。
“乾杯——!”
合作社倉庫被臨時改造成了慶功宴的會場。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大鍋菜冒著騰騰熱氣,劣質白酒辛辣的氣息彌漫在空氣裡。趙二虎喝得滿臉通紅,舉著大海碗,唾沫橫飛:“他周明遠算個球!咱老百姓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桌麵上,散落著各地驛站成功簽收並開始銷售的回執照片,以及“守護火種”眾籌認購金額突破七位數的後台截圖,如同最耀眼的戰利品。
凍乾車間連夜調試設備的轟鳴聲隱隱傳來,那是用眾籌資金砸出的未來。階段性勝利的狂喜,像烈酒一樣灼燒著每個人的喉嚨。
李小武被眾人簇擁在中間,勉強笑著,喝下碗中酒。
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卻壓不住掌心那越來越清晰的灼痛。
那金紅斑紋仿佛活了過來,順著手腕向上蔓延,皮膚下的灼熱感變成了真實的刺痛,像有無數細小的火苗在血管裡遊走。
母親昏迷中念叨的“地火祭祀”,手劄上詭譎的磷光字跡,“赤紋現於承祀之身”的判詞…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纏繞上他滾燙的脊背。他借口透口氣,踉蹌著擠出喧囂的人群。
冰冷的夜風夾雜著雨絲撲麵而來,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他靠在濕漉漉的磚牆上,大口喘息,試圖平複掌心和心口的灼燒。
鬼使神差地,他摸出手機,再次點開那份周明遠複雜的股權穿透圖df,指尖煩躁地滑動屏幕。
圖表層層嵌套,眼花繚亂。就在他準備關掉時,一份夾在末尾、不起眼的離岸公司(bvi)補充備案附件縮略圖,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文件上的公司lo異常眼熟——一個由三片抽象綠葉包裹著水滴的圖案。
這個圖案…李小武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想起昨天在省城某個大型生鮮超市門口看到的巨幅廣告——本地最大生鮮電商平台“鮮達網”的標誌,正是這三葉一滴水!
仿佛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腦海!所有線索瞬間串聯:周明遠為何能精準控製物流?他龐大的資本觸角早已深入本地零售命脈!
封物流隻是前奏,他真正的殺招,是掌控終端渠道的絕對話語權!隻要他一聲令下,“鮮達網”及其掌控的龐大商超體係,隨時可以讓火紋椒從所有線上貨架和線下櫃台徹底消失!這才是真正的絕戶計!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帶著血腥味的灼痛猛然從肺部炸開!李小武痛苦地彎下腰,右手死死抓住左腕。借著倉庫窗戶透出的光,他清晰地看到——那些金紅色的詭異斑紋,已經蔓過手腕,爬上了小臂!
皮膚滾燙,紋路在皮下如同熔岩般緩緩流動,散發出微光,每一次脈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視線開始模糊,耳邊震天的歡慶聲潮水般退去,隻剩下自己粗重如風箱的喘息和心臟撞擊胸膛的悶響。
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背靠著冰冷刺骨的牆壁,身體卻像被投入熔爐般滾燙。
布滿詭異紋路的手顫抖著,指向手機屏幕上那個三葉一滴水的、象征著生殺予奪的冰冷標誌,嘶啞的聲音仿佛被火焰灼傷,破碎地擠出幾個字:
“原來…鮮達網…也是他的…”
冰冷的雨水混著冷汗,從他煞白的臉頰滑落。倉庫裡,碰杯聲、笑罵聲、凍乾車間的轟鳴聲,彙成一片勝利的喧囂。
牆外陰影中,李小武的身體在詭異的灼燒與刺骨的寒意中劇烈顫抖,那雙映著手機幽光的眼睛裡,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正被更龐大、更冰冷的黑暗,一點點…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