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
正廳裡,那盞煤油燈的火苗,不知疲倦地跳動著。
癲狗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口的黑暗中,帶走了最後的餘溫。
陳山獨自一人坐在那張搖搖欲墜的太師椅上,整個屋子空曠得能聽到回聲。
他沒有焦躁,也沒有不安。
他在等。
就像一個經驗最豐富的獵人,布下了陷阱之後,所需要的,隻剩下極致的耐心。
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撕破了院落的寧靜。
一個負責打探消息的瘦小手下,像一陣風般衝了進來,因為跑得太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門檻上。
他顧不上喘勻氣,臉上是一種混雜著興奮與激動的潮紅。
“堂主!找到了!找到了!”
那聲音因為激動而變了調,在空蕩的屋子裡顯得格外響亮。
“有個叫馮敬堯的洋行買辦,最近就像驚弓之鳥,正得到處找人低價處理手裡的西藥!”
半小時後。
一份用粗糙紙張寫就的資料,被輕輕放在了陳山麵前的桌上。
字跡歪歪扭扭,卻記錄著一個人的全部軟肋。
馮敬堯。
靠著老婆的娘家是英政府一個小官員的關係,搭上了洋行的線,囤積了一大批盤尼西林,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
人到中年,肥胖,膽小,愛慕虛榮,最怕的就是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
那道突如其來的禁運令,對他來說,不是一道命令,而是一張催命符。
陳山修長的手指,在“膽小”兩個字上,輕輕劃過。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屬於獵人的弧度。
“就是他了。”
對付這種人,動刀子,是下下策。
誅心,才是上上選。
陳山站起身,撣了撣身上那件並不合身的舊長衫。
“鬼叔。”
一直站在角落陰影裡的鬼叔,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
“堂主。”
“你跟我走一趟。”
陳山沒有再叫任何人,甚至沒有看一眼門外那些躍躍欲試的打手。
他就這樣,帶著一個乾瘦的老頭,穿著一身在這個地方顯得格格不入的體麵長衫,走出了和義堂破敗的大門。
與其說是黑幫尋仇。
不如說,更像兩個落魄的生意人,去拜訪一位老友。
港島,半山。
一棟燈火通明的西式洋房,與九龍城寨的黑暗,仿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客廳裡,名貴的波斯地毯上,散落著被摔碎的瓷器碎片。
身材肥胖的馮敬堯,正像一頭困在籠子裡的野獸,焦躁地來回踱步,昂貴的絲綢睡袍被他走得滿是褶皺。
當管家通報,說是九龍城寨和義堂的堂主求見時。
馮敬堯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得乾乾淨淨。
和義堂?
那個連三流都算不上的破爛堂口?
他們來乾什麼?
聽說了風聲,想來趁火打劫,敲詐勒索?
“讓他們進來!”
馮敬堯咬著牙,色厲內荏地吼道,同時悄悄給旁邊的保鏢使了個眼色,讓他們把手按在腰間的槍上。
片刻後,陳山和鬼叔被領了進來。
看到來人,馮敬堯反而愣住了。
沒有想象中的滿臉橫肉,沒有凶神惡煞。
隻有一個麵色蒼白,身形瘦弱,看起來像個病癆鬼的年輕人。
還有一個,是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倒的乾癟老頭。
馮敬堯的膽氣,莫名的又壯了幾分。
他一拍桌子,試圖搶占先機。
“我……我和你們這些爛仔井水不犯河水,你們想乾什麼?”
“我告訴你們,這裡是港島!我隨時可以報警!”
然而,陳山完全沒有理會他那虛弱的威脅。
他自顧自地走到那張柔軟的沙發前,坐了下來,甚至還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鬼叔則安靜地站在他的身後,垂著頭,像一尊沒有情緒的影子。
這份旁若無人的從容,讓馮敬堯準備好的一肚子威嚇,全都堵在了喉嚨裡。
“馮先生,彆誤會。”
陳山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馮敬堯的耳朵裡。
“我不是來敲詐的。”
“我是來給你提個醒的。”
陳山端起桌上的紅茶,慢悠悠地吹了吹熱氣,仿佛真的隻是在與一個老友閒聊。
“我有個朋友,在海關做事。”
“他說,皇家海軍陸戰隊已經進駐碼頭,最近有大行動,專門查‘戰略物資’。”
“馮先生……”
陳山放下茶杯,抬起眼,漆黑的眸子,平靜地注視著對方。
“盤尼西林這四個字,現在可是燙手山芋啊。”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不偏不倚,狠狠砸在馮敬愈那根脆弱的神經上。
“轟!”
馮敬堯的腦袋裡,一片空白。
海關的朋友?
皇家海軍陸戰隊?
這些他隻在報紙上看到過的,遙不可及的名詞,此刻卻通過這個年輕人的嘴,變成了一柄柄懸在他頭頂的利劍。
他最深的恐懼,被對方如此輕易地,血淋淋地揭開了。
一層冰冷的汗珠,瞬間從他的額頭滲了出來。
陳山看在眼裡,嘴角的弧度卻不變,繼續不緊不慢地,為他澆上最後一盆冰水。
“我還聽說,這批貨要是被查到,可不僅僅是血本無歸那麼簡單。”
“按‘通敵罪’論處,那可是要坐牢的。”
陳山環視了一圈這間裝修奢華的客廳,目光最後又落回到馮敬堯那張慘白的臉上,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輕歎。
“馮先生家大業大,嬌妻愛子,可千萬不能因為一點小事,把自己下半輩子都搭進去啊。”
“哐當!”
馮敬堯再也站不住了,雙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撞得紅木椅子發出一聲哀鳴。
完了。
徹底完了。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赤身裸體的人,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恐懼,都被眼前這個年輕人看得一清二楚。
看著他那副魂飛魄散,心理防線徹底崩潰的模樣,陳山知道。
時機,到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那張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屬於商人的,圖窮匕見的微笑。
“不過,馮先生也彆太擔心。”
“我倒是有個辦法,可以幫你‘合法’地,處理掉這批燙手的貨。”
“就是不知道……”
陳山的聲音拖長,像一根魚線,輕輕地,卻又無比牢固地,勾住了馮敬堯最後一絲希望。
“馮先生……舍不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