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最終停在了一家新開的海鮮酒樓門口。
不是在城寨,而是在尖沙咀。
門口燙金的招牌龍飛鳳舞——“遠東海閣”。穿著旗袍的迎賓小姐,一水兒的盤靚條順,見到陳山的車,立刻躬身行禮,齊聲喊道:“老板好!”
王虎看著這陣仗,有點發懵。他不過是進去了月餘,外麵怎麼就換了人間?
“山哥,這……這也是我們的?”
“明線上的生意,文輝在管。”陳山淡淡道。
推開包廂大門,一股熱浪混合著酒氣和菜香撲麵而來。
巨大的圓桌旁,坐滿了人。梁文輝,李國棟,霍東升,癲狗,還有錢振聲那五張不苟言笑的臉,此刻也被酒意染上了一層紅暈。
見到王虎進來,滿屋子的喧囂瞬間靜止,隨即爆發出更大的聲浪。
“虎哥!”
“阿虎,你可算出來了!”
梁文輝第一個衝上來,給了王虎一個熊抱,在他背上狠狠捶了幾下。“你小子,聽說在裡麵開壇講法,都快成赤柱的活佛了?”
王虎老臉一紅,推開他:“文輝哥你少埋汰我!是那幫孫子非要聽我講山哥的故事,攔都攔不住!”
“哈哈哈!”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錢振聲站起身,端著滿滿一杯白酒,走到王虎麵前。他那張滿是傷疤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鄭重。
“王虎同誌,這杯,我敬你。”
王虎看著那杯能當魚缸使的酒,眼皮跳了跳,但還是接了過來。
“錢大哥,彆叫同誌了。在香港,叫我阿虎就行。”
“好,阿虎兄弟。”錢振聲把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我敬你的義氣。那天,要不是你衝出來,我們幾個,可能就真交代在那了。”
他仰頭,一杯酒見了底,一滴沒灑。
王虎心裡一熱,也不含糊,學著他的樣子,把一杯酒灌了下去。辛辣的液體從喉嚨燒到胃裡,燒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
“咳咳……好酒!”
旁邊那個一直悶頭吃菜的趙鐵山,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用那沙啞的嗓音說:“你這喝法,傷身子。氣要沉,一口吞,彆在喉嚨裡打轉。”
說著,他給自己倒了一滿杯,做示範似的,眼睛不眨地喝了下去,臉上連顏色都沒變一下。
王虎傻眼了。他這才發現,這五位“老大哥”麵前的酒瓶,已經空了好幾個,可他們一個個坐得還跟標槍似的。
這他媽是喝酒?這是在輸液吧?
“來來來,阿虎,吃菜吃菜!”梁文輝把他按在陳山旁邊的空位上,“今天給你接風,不醉不歸!”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王虎徹底放開了,跟錢振聲他們劃拳猜碼,輸了就吹瓶,鬨得不亦樂乎。
他發現,這幾個“老大哥”雖然話少,但骨子裡卻透著一股子北方人的豪爽。他們不會說漂亮話,但你敬他們一杯,他們就敢回敬你一瓶。
陳山沒怎麼喝酒,隻是含笑看著這群人。
他看到梁文輝正眉飛色舞地跟李國棟說著報紙上對遠東實業的誇讚,也看到霍東升正低聲跟錢振聲請教著海上的反追蹤技巧。
明線的人,暗線的人。
穿西裝的,拿槍的。
在香港街頭長大的爛仔,和在朝鮮戰場上爬出來的老兵。
這兩撥原本永遠不可能有交集的人,此刻,卻在這張酒桌上,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在陳山心裡升騰。這不是征服,而是一種創造。他正在創造一個全新的,屬於自己的秩序。
宴席散去時,已是深夜。
陳山婉拒了梁文輝派車送他的好意,獨自一人,走在尖沙咀的街頭。
海風吹來,帶著一絲鹹濕,也吹散了些許酒意。他沒有回城寨,而是鬼使神差地,讓出租車開到了城寨東邊的那片工地。
工地上空無一人,隻有幾盞昏黃的探照燈,照亮了已經初具雛形的學校和診所大樓。
空氣中,還殘留著白天水泥和沙土的味道。
陳山走到一堆鋼筋旁,摸出一根煙點上,卻沒有抽,隻是看著那點猩紅在黑暗中明滅。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陳先生?”
陳山回頭,微微有些意外。
蘇晚晴就站在不遠處,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風衣,夜風吹動她的長發,讓她看起來像一株隨時會隨風而去的蒲公英。
“蘇醫生,這麼晚了,怎麼會在這裡?”
“睡不著,就過來看看。”蘇晚晴走到他身邊,目光落在那些粗糙的建築骨架上,“我看了設計圖,這裡以後會是兒科診室。”
兩人並肩站著,一時無言。
“這次,謝謝你。”陳山終於開口,打破了沉默。
“我隻是做了我該做的。”蘇晚晴轉頭看他,路燈在她清澈的眼眸裡,投下兩點細碎的光。“我父親也說,他隻是在維護法律應有的樣子。”
“蘇大狀是個值得尊敬的人。”陳山由衷地說。
“他也是個固執的人。”蘇晚晴的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他總覺得,我應該去穿律師袍,而不是白大褂。”
“為什麼?”
“他說,法律是冰冷的,但用法律的人,心裡得是熱的。他覺得,我心太軟,當醫生,會把自己耗乾。”
陳山看著她,忽然想起了什麼。
“我父親走得早,沒讀過什麼書。他總跟我說,要是能讓我識字,就算砸鍋賣鐵也值。”他輕聲說,“可惜,我還是當了爛仔。”
蘇晚晴靜靜地聽著,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陳山說起自己的過去。
眼前的這個男人,褪去了城寨之主的狠厲,也卸下了運籌帷幄的深沉,隻是一個在深夜裡,對著一片工地,追憶亡父的普通人。
夜風又起,帶著一絲涼意。
蘇晚晴下意識地緊了緊風衣的領口。
陳山看到了這個細微的動作。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脫下了自己的西裝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
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帶著一絲生疏。
蘇晚晴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沒有躲開。那件帶著男人體溫和淡淡煙草味的外套,將她包裹住,也隔絕了夜的寒冷。
她的臉頰,有些發燙。
“這裡灰塵大,我們走走吧。”陳山似乎也覺得氣氛有些微妙,主動岔開了話題。
兩人沿著工地的圍欄,慢慢地走著。
誰也沒有再說話。
但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卻在兩人之間,悄然生長。
就像這片工地,雖然此刻還是一片荒蕪,但所有人都知道,當太陽升起時,這裡將會拔地而起,長成一個嶄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