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初夏,熱得像個巨大的蒸籠,將所有活物都燜得蔫蔫的。
江書晚覺得自己的每一寸皮膚都在黏膩地叫囂。
她受夠了。
受夠了用皂角搗成的團子洗手,滑膩膩的總也衝不乾淨,還帶著一股子草腥味。
她想念那塊兩塊五包郵的硫磺皂,想念搓出滿手泡沫後,那種清爽到毛孔都在呼吸的感覺。
社畜的命可以丟,精致的個人衛生不能丟。
“雲枝。”
她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決斷。
雲枝一個激靈,連忙垂首:“小姐有何吩咐?”
“去,把廚房管事叫來。再把庫房裡所有的豬板油,還有平日裡燒火剩下的草木灰,都給我送到小廚房去。”
雲枝的臉色瞬間白了。
豬板油……草木灰……
小姐這是要……煉什麼東西?
小廚房平日裡隻給江書晚燉些燕窩湯品,此刻卻被清空了所有閒雜人等。
江書晚反手將廚房門“砰”地一聲關上,還插上了門閂。
門外,雲枝領著一眾丫鬟婆子,麵麵相覷,大氣都不敢出。
廚房裡,很快傳來一陣“劈裡啪啦”的聲響,緊接著,一股濃烈又古怪的油脂味混合著某種嗆人的味道,從門縫裡絲絲縷縷地飄了出來。
一個膽子小的小丫鬟吸了吸鼻子,嚇得腿都軟了。
“雲枝姐姐……小姐……小姐不會是在裡麵煉毒吧?”
“胡說!”
雲枝厲聲嗬斥,可她自己的聲音也在發抖。
“聽說前朝有妖妃,就是用死囚的油脂混著草木灰煉製屍油,用以詛咒宮中嬪妃……”
“閉嘴!再敢胡言亂語,仔細你的皮!”
院子裡再次陷入死寂,但那股怪味卻越來越濃,像是無數看不見的觸手,鑽進每個人的鼻孔,扼住她們的喉嚨。
恐懼,在無聲中瘋狂蔓延。
她們的小姐,自從那天說“不去賞花宴”之後,就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不打人了,不罵人了。
可她現在做的事,比打罵她們一百次還要可怕。
廚房內,江書晚滿頭大汗,正用一根大木棍費力地攪動著一口大鍋。
鍋裡是翻滾的豬油和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過濾提純的堿液。
這味道確實上頭。
但一想到即將誕生的手工皂,和它帶來的清爽潔淨,這點味道又算得了什麼。
這可是現代文明之光。
她攪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鍋裡的液體變得粘稠,才小心翼翼地將其倒入一個事先準備好的木框裡。
接下來的,就是等待。
整整三天。
江書晚把自己關在小廚房裡,除了吃飯,就是看顧她那鍋“寶貝”。
而對於漱玉院的下人們來說,這三天就是一場漫長的酷刑。
小姐在煉毒。
這個念頭像瘟疫一樣在下人房裡傳開。
甚至有人說,半夜看到有黑貓從廚房的屋頂跳過,眼睛發出綠光。
她們的小姐,肯定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給迷住了。
第三天下午,江書晚終於打開了廚房門。
她看起來有些疲憊,頭發上都沾著油腥味,但那雙鳳眼卻亮得驚人。
雲枝壯著膽子往裡瞅了一眼,隻見案板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排土黃色、形狀不規則、看起來像劣質磚塊的東西。
那就是小姐……煉了三天的“毒”?
江書晚沒理會她們驚恐的眼神,徑直拿起一塊“磚”,走到院中的水井旁。
她挽起袖子,將那塊“醜東西”在水裡浸濕,然後輕輕搓揉。
下一刻,奇跡發生了。
豐盈細膩的白色泡沫從她指間源源不斷地湧出,比最上等的皂角團子產生的泡沫還要多上十倍。
一股淡淡的油脂皂化後的獨特清香,取代了之前那股怪味。
江書晚將滿是泡沫的雙手舉到眼前,幸福地眯起了眼。
啊,是自由的味道。
她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手,又洗了把臉,那久違的、皮膚被徹底洗淨後微微發澀的清爽感,讓她舒服得差點呻吟出聲。
身後的丫鬟婆子們,已經完全看傻了。
不是毒藥?
那是什麼神仙法寶?竟然能生出這麼多乾淨的白沫!
江書晚解決了個人衛生問題,心情大好。
但另一個更嚴峻的問題接踵而至。
熱。
太他媽熱了。
屋裡就算放著冰鑒,那點子涼氣也很快被暑氣吞噬。
她懷念空調,懷念冰箱,懷念從冷凍室裡拿出一根老冰棍的快樂。
江書晚的目光,幽幽地投向了床底那個隱秘的角落。
那裡,藏著原主留下的“驚天大雷”——硝石。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樣瘋長。
冰!
她要製冰!
她立刻吩咐下去,讓人抬了一個巨大的浴桶到她房間裡,又命人打來滿滿一桶井水。
“你們都出去。”
她再一次關上了房門,留下一屋子人麵麵相覷。
“小姐……又要做什麼?”
這次,雲枝學乖了,她死死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靠近,也不許任何人胡亂猜測。
但她心裡那根弦,已經繃到了極致。
江書晚在房間裡,將那個裝了硝石的紙包打開,心臟“怦怦”直跳。
她取了一個小一些的銅盆,盛了半盆水,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入大浴桶中,讓它浮在水麵上。
接著,她深吸一口氣,將白色的硝石粉末,一點一點地,全部倒進了浴桶的水裡。
肉眼可見的,浴桶壁上開始凝結出細小的水珠。
一股寒氣,以浴桶為中心,迅速向四周擴散。
江書晚湊過去看。
小銅盆的外壁,一層白霜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蔓延、凝結。
盆裡的水麵,也開始出現薄薄的冰淩。
成功了!
她激動地握緊拳頭,社畜的智慧果然是跨越時空的硬通貨!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一條縫。
一個奉命來送茶點的小丫鬟,端著托盤,好奇地探進頭來。
然後,她就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她尊貴的大小姐,正趴在一個散發著森森白氣的浴桶邊,對著一個結了冰的銅盆,露出了那種……煉“毒”成功時一模一樣的、興奮又詭異的笑容。
而那冰,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用一桶普通的水,在屋子裡憑空變出來的!
小丫鬟的腦子“嗡”地一聲,一片空白。
她想起了村口王婆講過的故事。
山裡的河神,每逢大旱之年,就會施展妖法,讓水麵結冰,這是在向凡人索要祭品。
被選中的少女,就會成為河伯的新娘。
恐懼瞬間擊穿了她的理智。
小丫鬟手裡的托盤“哐當”一聲摔在地上,茶水點心碎了一地。
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妖術!是妖術啊——!”
“小姐把水變成了冰!河伯要來娶親了!救命啊——!”
喊完,她兩眼一翻,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整個漱玉院,瞬間炸開了鍋。
江書晚被這聲尖叫吼得一臉懵逼,看著門口那個口吐白沫的小丫鬟,滿頭問號。
河伯?娶誰?
我這搞個物理降溫,怎麼還扯上封建迷信了?
她懶得理會外麵的雞飛狗跳,從銅盆裡敲下一小塊晶瑩剔透的冰塊,塞進嘴裡。
冰涼的觸感瞬間撫平了所有的燥熱。
爽!
與此同時。
鎮國公府,主院書房。
須發皆白、麵容威嚴的鎮國公江震,正看著手上一封剛剛由心腹呈上的密信。
信上的字跡潦草,透著極致的驚恐。
“……大小姐近日行徑詭譎,言語顛倒。先是閉門三日於庖廚,煉製穢物,氣味熏天。今又於內室施展妖法,以水生冰,闔院震怖,仆役皆言乃妖邪附體之兆,恐為家族招來大禍……”
江震捏著信紙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戎馬一生,殺人無算,從不信鬼神之說。
可信上所言,一樁樁一件件,都透著一股無法解釋的詭異。
他的孫女,那個除了癡纏皇子就隻知道驕縱跋扈的江書晚,到底是怎麼了?
江震的眼中,閃過一絲鷹隼般的銳利。
他必須親自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