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汴京城南,天壇。
祭天高台共分九層,以漢白玉砌成,巍峨聳立,直插雲霄。
天色未亮,文武百官便已按照品級,分列於高台之下。寒風如刀,卷起漫天飛雪,吹在臉上,如針紮般刺痛。
江書晚裹在厚厚的“米其林”羽絨袍裡,被祖父和大哥護在中間,混在鎮國公府的隊列裡,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饒是如此,她依然能感覺到,四麵八方投來的目光,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牢牢鎖定。
有好奇,有探究,有嫉妒,更有毫不掩飾的敵意。
她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是個木頭人。
【看不見我,看不見我,我就是個來湊數的吉祥物……】
“咚——咚——咚——”
沉悶的鐘聲響起,皇帝的禦駕在萬眾矚目下,緩緩抵達。
繁瑣而冗長的祭天儀式,正式開始。
江書晚凍得直哆嗦,全程神遊天外,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什麼時候能結束?我想回家喝熱湯……】
就在她快要站著睡著時,一道清越如玉石相擊的聲音,打破了莊嚴肅穆的氣氛。
“啟稟陛下。”
沈清漪自文臣女眷的隊列中走出,她今日穿著一身素白色的祭服,未施粉黛,卻更顯得清麗出塵,宛如雪中仙子。
她盈盈下拜,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祭壇。
“臣女聽聞,江娘子身負祥瑞,乃上天所眷顧之人。今日我大宋在此祭拜天地,祈求福澤,若能由江娘子親身向蒼天禱告,必能上達天聽,彰顯我朝之誠心。”
來了!
江書晚的心臟,猛地一縮。
她就知道,這趟來,絕對沒好事!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拒絕,就是不敬天地,不忠君王。
禦座之上,皇帝蕭煊麵色平靜,看不出喜怒。他將目光投向了江書晚。
“江氏,你意下如何?”
江書晚感覺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自己身上,那壓力,比垂拱殿上還要沉重百倍。
她能怎麼辦?
她說“我不行,我不會”?
那不是打皇帝的臉,說他之前封的“祥瑞之女”是假的嗎?
“臣女……遵旨。”
她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每說一個字,心就涼一分。
沈清漪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勝利的微笑。她再次開口,聲音溫婉,說出的話卻如淬毒的刀子。
“陛下,祭天祈福,乃是與神明溝通,最重‘至誠’二字。古禮有雲,祈者需沐浴更衣,著單衣薄履,以示洗儘凡塵,身心純淨。如此,方能上感天心。”
轟!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今天是什麼天氣?滴水成冰,嗬氣為霜!
穿著單衣,在這九層高台上,被寒風吹上一個時辰……彆說是江書晚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就是身強體壯的武將,也得被凍個半死!
這哪裡是祈福,這分明是謀殺!
“沈清漪!你安敢!”
一聲怒喝,蕭景琰再也忍不住,排眾而出,鳳眸中滿是怒火。
謝凜也是麵沉如水,腰間的佩刀發出了輕微的嗡鳴,殺氣凜然。
周子墨更是急得臉色發白,連聲說道:“荒唐!此乃酷吏之刑,非敬神之禮!於理不合,於禮不容!”
然而,沈清漪卻隻是平靜地看著他們,淡淡道:“三位大人息怒。小女所言,皆是引經據典,並無虛言。若心懷至誠,自有神明庇佑,區區風雪,又何足道哉?莫非……三位大人認為,江娘子的祥瑞之名,是假的?連這點考驗都經受不住嗎?”
一頂巨大的帽子,直接扣了下來。
承認江書晚受不住,就是否定皇帝的判斷,否定她的“祥瑞”之名。
這是一個死循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龍椅上的皇帝身上。
最終的決定權,在他手裡。
皇帝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聲音威嚴而冷漠。
“準。”
一個字,將江書晚徹底推入了深淵。
江書晚的心沉到了穀底。
她明白了。
皇帝根本不在乎她是死是活,也不在乎她的祥瑞是真是假。
他要的,是一個結果。
要麼,她真的創造奇跡,再次印證天命所歸,為他的統治增添光彩。
要麼,她凍死在高台上,作為一個“偽瑞”,被徹底抹去,平息朝堂上因她而起的種種紛爭。
無論哪種結果,對他都有利。
這就是帝王心術。
“晚晚……”祖父江震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充滿了痛苦和無力。
江書晚回過頭,對著祖父和大哥,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沒事。”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退路了。
在內侍的“引領”下,她走進了一旁的偏殿。
當她脫下那件救命的羽絨袍,換上那身薄如蟬翼的白色祭服時,刺骨的寒意瞬間侵透了四肢百骸。
她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但是,在寬大的祭服廣袖之下,她將早就準備好的、用布包了好幾層的十幾個“暖寶寶”,緊緊地貼在了自己的手臂、腰腹和小腿上。
這是她最後的掙紮。
是現代社畜,用樸素的物理學,對抗這個世界的最後底牌。
當她一步步走出偏殿,走向那通往九層高台的白玉階梯時,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風雪中,少女一身單衣,身形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她的臉被凍得毫無血色,嘴唇發紫,但那雙鳳眼,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她不是平靜,她是已經緊張到麵癱了。
【來吧,互相傷害吧。】
【今天,不是我凍死,就是你們的下巴被驚掉。】
她迎著漫天風雪,迎著無數道複雜的目光,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上了那座屬於她的,祭天台。
也是她的,斷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