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十四年立春,蘇州城的雪化了,硯微染坊的青石板路上淌著融水,映著晾布架上的“煙霞色”綢緞,像條流動的金紅河。蘇微站在井邊,看著阿竹將新采的蠟梅枝扔進染缸,金黃的花瓣在靛藍染料裡打著旋,騰起的水汽帶著清冽的香,嗆得少年直縮鼻子。
她今年三十一歲,鬢邊的白玉簪沾了點梅香,是方才給沈硯彆花時蹭上的。他總說“男人家戴花顯輕浮”,卻在她把蠟梅插在他衣襟上時,笑得眼角的紋路都擠成了團,像染譜上那些蜿蜒的蘭草紋被揉皺了。
“蘇姐姐,三爺爺說‘梅染’要加兩錢明礬,可我總覺得色太僵。”阿竹舉著塊試染的料子,布麵上的黃褐透著股生澀,像沒捂熟的柿子。這孩子來染坊已七月,調“霜菊色”時已能精準到銖兩,卻對沈硯新改的“梅染”方子格外犯愁,說“這顏色像冬末的梅,看著精神,卻總少點暖意”。
蘇微接過料子,指尖撫過布麵的紋路,忽然從袖中取出個小紙包,裡麵是曬乾的桂花末:“加半錢這個試試。”她想起元啟十三年的桂花酒,甜香能中和萬物的澀,“去年的桂花,留著就是為了給今年的梅色添點暖。”
阿竹眼睛一亮,慌忙往染缸裡撒桂花末,金黃的粉末落在靛藍裡,像撒了把碎星。沈明從賬房出來,手裡拿著陳小姐的信,看見這幕笑道:“三爺爺說你是塊染布的料,果然沒看錯。”他展開信紙,上麵寫著“杭州的梅花已開,想采些寄去蘇州,與蘇姐姐的蠟梅合染一種‘雙梅色’”,字跡娟秀裡透著股執拗,像極了她調染料時的較真。
“陳伯母的主意真好。”阿竹的聲音帶著雀躍,忽然想起什麼,“明兒哥,你的聘書用什麼顏色的錦盒?我覺得‘雙梅色’就好,又喜慶又不俗氣。”
沈明的耳尖瞬間紅了,手裡的信紙差點被風吹走:“讓三爺爺定吧。”他的目光落在染缸裡的“梅染”料子上,忽然道,“阿竹,你看這梅色裡摻了桂花,像不像三爺爺的性子?看著冷,其實心裡藏著暖。”
蘇微站在廊下,看著兩個少年的身影在晨光裡晃動,忽然想起秦掌櫃說的“沈大人這病,得用暖藥慢慢養,就像染布,急了色不均”。她轉身往賬房去,想看看沈硯的舊傷是否又在陰雨天犯了疼,卻在門口聽見他低低的咳嗽聲,像塊被潮水泡透的木頭在發悶。
“又在熬藥了?”蘇微推門進去,看見案上的藥碗還冒著熱氣,黑褐色的藥汁裡浮著幾片參片,是秦掌櫃新添的補藥。沈硯正用左手按著染譜,“暗香色”那頁的批注旁,多了行小字:“正月十六,明兒聘書用‘雙梅色’錦盒”,筆鋒比往日更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剛喝了。”沈硯的聲音帶著點藥味的澀,右手不自覺地按向肩後,“周大人派人來說,南京的鋪麵找好了,就在秦淮河畔,離織造府近,方便接官差。”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冷汗沾在她的腕上,“微微,你說……咱們去南京,會不會太紮眼?”
蘇微的心輕輕一揪。他還是怕,怕京城的風波追到江南,怕好不容易安穩的日子再被攪亂。她替他揉著太陽穴,指尖的力道放得極輕:“咱們是去染布的,又不是去爭什麼。”她拿起案上的“雙梅色”試染布,“你看這顏色,梅的傲裡帶著桂的暖,多好。咱們去南京,就像把這顏色鋪開,讓更多人知道,江南的染布,不止有風骨,還有溫度。”
沈硯的眉頭漸漸舒展,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像要嵌進骨裡:“還是你懂我。”
午後,落霞鎮的李槐生來了,趕著輛驢車,車上裝著捆新伐的梅枝,說是“李木匠讓給沈大人的,說這枝子直,能做染坊的新晾杆”。他看見阿竹正在染“雙梅色”,忽然拍著少年的肩笑道:“這顏色像極了俺家老槐樹開花時的樣子,白裡透著點粉,暖得很。”
蘇微接過他遞來的梅枝,枝乾上還掛著未化的雪,像串小小的冰晶:“替我謝你爹,等明兒的聘禮備齊了,我和你三爺爺去落霞鎮請他來蘇州喝喜酒。”她忽然想起李槐生說的,沈硯安的小閨女會笑了,用的繈褓正是他自己染的“落霞紅”,“那孩子的手藝,越發精進了。”
李槐生撓著頭笑:“他說要不是看了《硯微染譜》,哪能染出那麼正的紅。還說……等小閨女滿周歲,想帶她來蘇州,給您和沈大人磕個頭,認個親。”
沈硯正在給“雙梅色”的料子撣灰,聞言動作頓了頓,隨即繼續手裡的活計,聲音卻輕了些:“讓他來。”
蘇微知道,這是他能給沈硯安的,最徹底的和解。有些債不必算清,有些恩不必言謝,能讓下一代在陽光下認親,就是對過往最好的交代。
夜裡,春雨淅淅瀝瀝下起來了,染坊的窗玻璃上蒙著層水汽。沈明在賬房寫聘書的正式稿,筆尖劃過宣紙的聲響,混著阿竹哼的落霞鎮小調,格外安寧。沈硯靠在竹椅上,蘇微坐在他腳邊,給他敷著當歸膏。
“南京的分號,讓明兒去打理吧。”沈硯忽然開口,藥膏的暖意混著他身上的梅香,像春雨裡的一陣風,“他成親後該獨當一麵了,陳小姐是個有主意的,能幫著他。”
沈明的耳尖瞬間紅了,手裡的狼毫筆差點掉在紙上,卻沒反駁。蘇微笑著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讓阿竹跟著去曆練曆練,這孩子心思細,能給明兒搭把手。”
阿竹連忙應著,忽然問:“三爺爺,您當年和蘇姐姐去蘇州時,帶了多少染材?”
沈硯的臉微微發燙,蘇微笑著替他答:“就一箱子舊方子,還有半缸沒調好的靛藍,卻比什麼金銀都金貴。”
沈硯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布傳過來:“是我這輩子帶過的,最珍貴的家當。”
元啟十四年的春夜,染坊的燈亮到很晚。“雙梅色”的樣布掛在窗前,被雨水打濕後,黃褐裡透著點金紅,像朵淋了雨的梅。蘇微看著沈硯漸沉的睡顏,他的眉頭還微微皺著,許是還在琢磨南京分號的布局,右手卻無意識地攥著她的衣角,像怕被春雨卷走。
她輕輕抽出衣角,給她掖好被角,目光落在案上的染譜。“雙梅色”那頁的空白處,沈硯用左手畫了株蠟梅,旁邊寫著:“梅需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相生方得趣。”
蘇微忽然覺得,元啟十四年的春天,是真的暖。暖在春雨的潤裡,暖在“雙梅色”的布上,暖在身邊人攥緊的手心裡,暖在那些藏在歲月褶皺裡的,不肯涼下去的念想裡。
窗外的雨還在下,卻澆不滅染坊的燈火,澆不滅灶膛的熱氣,更澆不滅那句沒說出口的話——
有你在,再遠的路,也是暖的。
而南京的染坊,就像顆剛埋下的蘭草籽,帶著蘇州的暖,藏著梅雪的香,等著被新的日子,染出片更廣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