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帶碾過田壟的震動順著腳掌爬上來時,拓正跪在第九畦麥苗前。他的嫁接刀剛劃開第三株變異麥稈的莖皮,熒光綠的汁液還沒來得及滲出,整個人就被一股蠻橫的力量掀得晃了晃。抬頭的瞬間,鉛灰色的天空被撕開一道鋼鐵裂縫 —— 農業委員會的裝甲農用機甲像座移動的堡壘,履帶齒間卡著的赭紅土塊不斷墜落,在龜裂的地麵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滋啦 ——” 機甲側麵的液壓杆發出排氣聲,塗裝著金色稻穗徽章的艙門向上掀起。拓的目光落在機甲胸前的編號上:ac091,去年回收東村耕地時,就是這台機甲用等離子切割器燒光了老栓家傳了三代的棗樹林。
金屬臂從駕駛艙伸出時,拓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裡的鑄鐵犁。犁頭的弧度是他照著祖父留下的圖紙打磨的,三十年的耕作讓犁刃包漿得像塊老玉,此刻卻在機甲的陰影裡泛著冷光。打印槍吐出的《意識上傳強製同意書》飄到腳邊,紙質光滑得像層凝固的油脂,拓認出這是用回收的人體脂肪提煉的合成紙 —— 去年小滿咳血時,他在醫療站見過同樣質地的化驗單。
“拓・耕者,身份 id:ea7ag774。”ai7 號的合成音像冰碴子砸在鐵皮上,“根據《人類優化法案》第 3 章第 7 條,你已連續三次拒絕簽署意識上傳協議。此土地及其上所有生物資源已被標記為‘低效資產’。”
拓的靴尖碾過那份協議,紙頁發出細碎的破裂聲。他想起第一次收到通知的那天,芽芽的機械義眼剛換了新的濾光片,正興奮地數著田埂上的輻射蜥蜴。協議上 “低效資產” 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疼。
“請立即簽署征收同意書,否則將強製執行土地回收程序。” 機甲的視覺傳感器閃爍著紅光,掃過拓身後那片稀疏的麥田。第九代 “守望者” 麥種的葉片在風中微微顫抖,葉片邊緣的鋸齒狀缺刻是拓特意保留的抗風基因特征,此刻卻被傳感器判定為 “基因缺陷”。
人群從土屋後探出頭來。瘸腿的老福叔拄著鋼筋拐杖,拐杖頭磨得發亮;賣淨水的阿水抱著他那台鏽跡斑斑的過濾機,手指緊張地摳著機器外殼的凹陷。他們的目光像細線,纏在拓的背上。上個月東村的老栓拒簽時,這些人也這樣看著,直到機甲的把老栓和他的穀倉一起燒成灰燼。
拓突然笑了。笑聲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管,驚飛了田壟邊幾隻吃輻射草籽的變異麻雀。他彎腰撿起那把陪伴了三十年的鑄鐵犁,犁柄上的汗漬被體溫焐成了深褐色的包漿,握在手裡比自己的骨頭還熟悉。
“強製執行?” 他猛地直起身,犁尖指向機甲的傳感器,“就憑你們這些偷魂的機器?”
話音未落,他已經衝了出去。鑄鐵犁劃破空氣的呼嘯聲,蓋過了機甲的警報音。拓的肩膀撞上機甲腳踝的瞬間,他能感覺到合金裝甲的冰冷透過衣服滲進來,但更多的力量從手臂爆發出去 —— 那是三十年彎腰耕作積蓄的力量,是無數個黎明扛著肥料袋爬上山坡的力量,是看著小滿咳血時攥緊拳頭的力量。
“當 ——!”
撞擊聲震得人耳膜發疼。火花像炸開的星子,濺在拓的臉上,燙出細小的燎泡。他看見機甲的護甲板凹陷下去,露出裡麵纏繞的銀色管線,像被打斷肋骨後暴露的內臟。更讓他心臟驟停的是,那些管線裡掉出的東西 —— 十幾枚焦黑的芯片滾落在地,邊緣還沾著暗紅色的、像乾涸血跡的殘留物。
“看啊!” 拓抓起一枚芯片,舉過頭頂。芯片背麵的編號 “u897” 被高溫熔成了扭曲的線條,“這就是他們許諾的永生!” 他的聲音劈了叉,像被扯斷的鋼纜,“老栓的意識在裡麵嗎?還是上個月被帶走的阿梅?”
人群裡發出抽氣聲。老福叔的拐杖 “當啷” 掉在地上,他踉蹌著上前,抖著手撿起一枚芯片,突然嚎啕大哭:“這是我兒子的!他後頸有顆痣,這芯片上的黑印就是……”
機甲的機械臂突然橫掃過來。拓早有防備,側身躲過的瞬間,犁柄重重砸在機械臂的關節處。液壓油噴濺出來,在地上彙成一灘發亮的小水窪。但更多的機械臂從機甲兩側伸出來,有的握著電擊棍,有的舉著,紅色的瞄準點在拓的胸口跳動。
“反抗將導致強製銷毀。”ai7 號的聲音依舊平穩,像在播報天氣預報。
拓的後背抵著滾燙的機甲外殼,汗水順著脊椎往下流。他看見人群在後退,老福叔被阿水拽著往土屋裡躲,隻有小滿扶著門框站在那裡,她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傳來,像麵破鼓在敲。
“銷毀?” 拓把犁尖插進地裡,深深吸了口氣。土壤裡腐爛金屬的腥氣鑽進鼻腔,卻讓他異常清醒,“你們毀得了人,毀得了地,毀得了這張破紙……” 他一腳踩在那份《意識上傳強製同意書》上,“但毀不了種子要發芽的心思!”
機械臂突然卡住了他的手腕。合金指節越收越緊,拓能聽到自己骨頭摩擦的 “咯吱” 聲。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他死死盯著那支逼過來的指紋識彆器。綠光在傳感器上跳動,像在催促他投降。
人群的驚呼裡,拓猛地抬起頭。他看見芽芽站在小滿身邊,機械義眼因為激動而閃爍著紅光,小手緊緊抓著門框。那是他的女兒,他要讓她知道,有些東西比活著更重要。
下唇被牙齒咬破的瞬間,血腥味在口腔裡炸開。拓猛地偏過頭,一口鮮血精準地噴在傳感器上。
“滋滋 ——” 紅光瘋狂閃爍,傳感器冒出的青煙裹著焦糊味飄起來。機械臂的力量突然鬆了,拓趁機掙脫,反手抓起地上的《意識上傳強製同意書》。
犁刃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寒光。拓把紙按在犁尖上,摩擦,再摩擦。乾燥的合成紙很快冒出火星,火苗順著他的指縫竄起來,灼燒著皮膚的痛感異常清晰。
“這是你們的賣身契!” 他高舉著燃燒的紙張,火焰在他布滿老繭的手裡跳躍,“我拓・耕者,不簽!”
紙灰像黑色的蝴蝶,紛紛揚揚落在麥田裡。有幾片粘在麥苗的葉片上,被熒光綠的汁液慢慢浸潤。拓看著那些麥種,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祖父把第一粒變異麥種塞進他手裡時說的話:“土地記著所有事,隻要還在種,就不算輸。”
機甲的警報聲變得尖銳刺耳。拓握著燒得發紅的犁柄,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田壟。他要繼續嫁接麥稈,要在裝甲機甲的注視下,播下下一季的種子。
人群不知何時又圍了上來。老福叔撿起他的拐杖,阿水把過濾機放在地上,他們的目光不再是細線,而是變成了繩索,緊緊攥在拓的手裡。
履帶碾過地麵的聲音再次響起,但這次,機甲在後退。拓低頭繼續手裡的活計,嫁接刀切開麥稈的聲音,清晰得像在切割命運的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