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裡,一位穿月白衫子的婦人正叉著腰,手裡雞毛撣子掄得跟風車似的,追得掌櫃繞著柱子直跑。
那婦人眉眼俏,此刻卻柳眉倒豎,鬢邊珠花隨著動作飛晃。
“周大貴,你真是掉錢眼裡了,衙門的人借廚房用用,你也敢伸手要錢?”
“那官差剛走,隔壁王屠戶就來報信,說你掂著錢袋送出門時,臉笑成了朵老菊花。”
“不是你想的那樣,”周掌櫃抱著腦袋繞柱喘,“是官爺硬塞的,說食材錢不能欠……”
“我呸!”
婦人揚手一撣子,沒打著人,倒把櫃台上的算盤掃到地上,珠子滾得滿地都是。
“上個月王婆來借兩瓣蒜,你都要數著瓣給,回頭還讓小夥計去要棵蔥抵賬!前幾天給莊大戶送菜,硬塞的賞錢你推了三回,今日倒轉性了?”
掌櫃急得直跺腳:“那不是一回事!今日這錢……”
“怎麼不是一回事。”
婦人追得更急,絨毛飛了一地。
“我嫁你這些年,還不知道你那點心思。”
“見那姑娘手藝好,就想使小聰明留著人家動手做吃食?”
“我告訴你周大貴,這客棧能開到今天,靠的是本分,不是你這點歪主意……”
正鬨著,小二端著水盆從後廚出來。
冷不防被撞了個趔趄,一盆水全潑在周掌櫃褲腿上。
“哎呦!”
戚蘿見他步子慢了半拍。
婦人瞅準機會,雞毛撣子“啪”地落在他背上,力道卻輕,更像帶氣的拍打。
“還跑,”婦人叉腰喘氣,鬢角碎發都汗濕了,“趕緊把錢退回去,不然今晚你睡柴房。”
“退不了了……那錢剛給後廚添了兩斤新麵,還買了把新菜刀……”
“你還敢私自做主,挪用公款!”
戚蘿在樓上看著,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她轉身走到樓梯口,就見掌櫃夫婦鬨哄哄撞過來
掌櫃想躲,偏被婦人追得急,兩人差點撞在她身上。
“姑娘……您醒了?”
他扶著婦人,手忙腳亂擦著褲腿上的水,臉漲得通紅。
“讓您見笑了,內子她……”
婦人這才瞧見戚蘿,臉上怒氣頓時消了大半。
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攏了攏鬢發:“姑娘莫怪,我是這客棧的內掌櫃,姓蘇。方才聽這死鬼說,白日裡有位姑娘做了餛飩,連官爺們都讚不絕口……”
戚蘿忙擺擺手。
話沒說完,蘇掌櫃又狠狠剜了掌櫃一下:“合著他是想讓姑娘動手做吃食,才敢收那食材錢?”
“我跟你說周大貴,哪有讓客人下廚的道理!”
戚蘿看她雖嘴上嗔怪,眼神卻直往後廚瞟。
嘴角還悄悄動了動,心裡便有了數。
主動開口:“蘇掌櫃吃不吃餛飩?”
蘇曼被說中了心思,臉“騰”地紅了:“不不不,怎好勞煩姑娘……”
“無妨。”
戚蘿笑了笑:“白天答應了周掌櫃,正好食材也備了,我這就去做。”
況且她自己分文沒掏,隻下廚時多做一些倒也方便。
說起來,總感覺自己占了好大便宜噢。
蘇曼眼睛一亮,又板起臉對周掌櫃道:“聽見沒,我可不像某些人,慣會逼人做事。”
說著轉向戚蘿,語氣熱絡起來。
“那我去給姑娘打下手?灶上的肉餡是剛絞的,麵粉也是新磨的……”
“不用麻煩蘇掌櫃,您坐著等就好。”
這位內掌櫃實在熱情,她其實更想自個兒呆著,所以推說了好一番才勸下。
剛邁步,就聽身後蘇掌櫃拽著周掌櫃嘀咕。
“還愣著乾嘛?去把那罐新收的蝦皮拿來!姑娘用得上!”
跟著便是掌櫃樂嗬嗬的應和聲,倒像是早忘了方才的事。
戚蘿掀簾進後廚,案上新添了兩樣鮮物。
青筍帶著嫩葉青梗,外皮沾著濕泥,像是剛從地裡刨出來的。
旁邊堆著芥菜,葉片深綠泛紫,梗子脆生生的,還帶著水汽。
她挽起袖子洗手,先處理青筍。
削去硬皮,嫩筍肉切成細丁,沸水焯過去掉澀味,撈在涼水裡鎮著。
芥菜洗淨入沸水稍燙,擠乾水分切碎,帶著點微苦的清勁。
兩樣鮮物分彆拌進肉餡,青筍餡裡摻了勺黃酒,更襯得筍丁脆嫩。
芥菜餡加了點白糖,中和了澀味,反倒透出鮮甜。
她手快,不多時便包出兩盤餛飩。
青筍餡的捏成元寶形,芥菜餡的捏成半月狀,一眼就能分清。
灶上的骨湯正好滾開,下了兩撮餛飩,浮起來時撈進碗裡,澆上湯,撒上蔥花。
成了。
剛擺到案上,就見周掌櫃端蝦皮進來,腳邊踢著個小缸,“哐當”一聲放在灶邊。
“姑娘要的蝦皮來了……”
話沒說完,他瞥見戚蘿正彎腰掀缸上的濕布,露出裡頭灰撲撲的圓疙瘩。
忙說:“哎,這臟東西你碰它乾嘛?彆汙了手。”
戚蘿指尖剛碰到薄泥,動作頓了頓。
這東西,她認得。
幼時有個南來的客商提著布包上岸,裡頭裹的就是這物件。
客商說這叫“洋山芋”,在南邊港口金貴得很,特意讓他們做來吃。
可爹娘瞧著犯愁,他們雖認得這是田間常見的東西,卻從未做過,隻推說不會。
還是那客商自己動手,教他們刮淨泥,切絲用沸水焯過,加醋、蒜末、辣椒麵拌著吃,說這叫“清爽口”。
還說用滾油潑,切片拿豬油煎黃,燜肉燉菜都成,怎麼吃怎麼香。
“這是下晌采買時,菜農搭的。”
周掌櫃見她發怔,又說:“引進來之後瘋長,價賤得很,一股土腥氣誰吃這個,拿去喂豬,豬都挑挑揀揀的,大多時候就堆在田埂上,爛了肥土。”
戚蘿回過神,笑了笑。
“這東西能做菜,我試試。”
她沒多說,取了幾個洋山芋,洗淨泥切成細絲,鹽水焯過,撈出來擠得乾爽,碼在盤裡澆一圈江南醋。
接著摸出小撮紅辣椒碎擱在上頭,又擺了蒜末、蔥花。
看見廚房剛煉好的豬油還在灶上冒熱氣,便舀了一勺澆上去。
“滋啦”一聲。
油香混著辣香騰起來,裹著洋山芋絲的清勁,直往人鼻子裡鑽。
“這叫油潑的,更入味些。”戚蘿把盤子往桌上推了推。
周掌櫃在後頭瞅著,咂舌道:“這土疙瘩經你這麼一折騰,倒比肉還香了。”
有些誇張。
“你們先把餛飩端著吃,”她把托盤遞過去,“我這就來。”
蘇曼這時掀簾進來,正撞見周掌櫃端著餛飩,湊過來聞了聞:“這菜香混著肉香,饞人得很。”
一眼瞥見案上的菜色,訝異道:“你還會折騰這土疙瘩?”
看來大家都叫它土疙瘩,還真是個趣名。
“嘗嘗就知道了。”
戚蘿端起盤子,跟著往外走。
三人圍坐在大堂的小桌旁,周掌櫃先夾了個青筍餡餛飩,脆嫩的筍丁在齒間爆開,一個勁點頭。
蘇曼嚼著芥菜餡的,也說清清爽爽合口味。
可瞧見那盤洋山芋,兩人都有些猶疑。
戚蘿自己夾了一筷子,脆生生的,確實酸辣爽口。
“試試,不難吃。”
周掌櫃先忍不住夾了一筷子,辣香混著油香在嘴裡炸開,絲條脆得帶勁,酸醋的清爽又壓得住膩。
當即道:“嘿!這辣味來得舒坦,比醬菜還開胃!”
“怪了,”蘇曼也跟著嘗,咂著嘴回味,“一點土腥氣都沒有,是盤正經菜。”
戚蘿看著他們的反應,輕聲問:“這土疙瘩在市麵上,多少錢一斤?”
“哪用論斤?”
周掌櫃擺擺手。
“城南早市上,鄉下婆子挑來的,二十文能買一整筐,還得求著人要。”
竟如此低廉。
要知道現在這個時節尚處在早春與暮春之間,二十文除了隻能少量購置貴些的春筍外,還是很耐花的。
例如芥菜可以買五到八斤,總有幾捆。
若買雜菜,也就是摻雜菠菜、韭菜、小蔥的,則可以入手一籃。
但洋山芋不同啊!
它量大壓斤數,按筐賣的話那真是不錯的選擇。
“在早市哪個位置能買到?”
“東頭那片空地,挑擔子的多是周邊農戶,好找得很。”
蘇曼接話,說著往嘴裡塞了個餛飩。
戚蘿沒再吭聲,低頭喝了口湯。
心裡卻盤算著:她在這兒續了兩晚的宿,今晚是頭一晚,明晚再住一夜,後日一早就得趕路。
走船的船費、一路的食宿,哪樣不要錢?
可她身上就那幾串銅錢,實在不經花。
要是……
要是明兒去早市,花些錢買上一筐洋山芋。
借客棧的廚房,再按商人教的法子做些涼拌的、煎燜的,找熱鬨街角擺個小攤,說不定真能賺些錢。
戚蘿想:金陵人不慣吃的東西,換個做法,未必賣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