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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臨時調查小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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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示專利局的會議室像一口老舊的蒸汽鍋爐,閥門吱呀作響,牆上鑲嵌的銅管蜿蜒著穿過天花,時不時往外滲一口白霧,霧裡有消毒水和香灰混合的味道。長桌兩側坐滿了人:局長馬修斯、幾位脾氣各彆的資深修理員、穿黑袍的教會代表、一位胸口彆著金屬徽章的市政府預算監督官,還有剛從外頭風裡闖進來的盧瑟。

倒計時牌沒有被搬進會議室,但它像隔著牆壁也能聽見的心跳,給每張臉都塗上了淺淺一層焦躁。

“我們需要確定立場。”預算監督官先開口,聲音又尖又快,“全城生產日損失已經預估出來了,每拖延一小時都會”

“都會讓你上司的帽子歪一點。”資深修理員老亨利往椅背一靠,發出一聲不合時宜的笑,“可問題是吊臂自己在唱詩,水泵自己在抽水,這事兒不是多撥一筆預算就能修好。”

教會代表用祈禱式的手勢壓了壓空中的噪音,眼睛半闔著:“這不是故障,這是征兆。神聖係統發出信號,提醒我們回歸虔誠,停止過度依賴機械。建議立刻組織全天禱告,減少非必要的工廠運作。”

“減少運作?”監督官差點從椅子裡彈起來,“那我們港口今天的三艘遠洋船怎麼辦?你們能給每個碼頭工人發聖糧嗎?”

馬修斯按住太陽穴,像一台不堪負荷的齒輪鐘:“兩位,請先讓技術發言。盧瑟?”

盧瑟把工具包放在座位旁,沒有站起,隻是把嗓音壓低:“情況你們知道了。吊臂、織機、水泵都在不接蒸汽的情況下工作,頻率與倒計時一致。這意味著係統在繞過我們熟悉的供能路線,直接調用權限。要麼是主係統主動下達,要麼是某個我們看不見的端口被打開了。”

“所以你也承認是信號。”教會代表抓住“主係統”三個字,語氣立刻變得安詳,“那我們應該”

“我承認它是動作,不承認它是信號。”盧瑟打斷,“在我的工作裡,機器不說人話。它動,是因為有人讓它動,不是因為它突然有了神意。”

對麵“嘶”的一聲,空氣像被劃了道縫。教會代表臉上笑意不動,袖口裡的手指卻攥緊了一瞬。座位更遠處,門邊有一抹灰色影子像貓一樣無聲坐下,是卡芙。她的兜帽沒戴,短發露在光裡,靠椅背坐得很隨意,像一把沒收在鞘裡的刀。

預算監督官把金屬徽章往上推了推:“那你們技術部的意見?”

“我們需要一個小組。”馬修斯搶在任何人之前把話接住,“技術、檔案、占卜解讀,再加上神界的對口。去現場看、測、比、取證,拿回數據。沒有數據,我不簽任何行政命令。”

“行政命令也得跟財政掛鉤。”監督官冷冷的,“小組可以,但人頭和日補貼要減半。”

“把你的補貼也減半如何?”老亨利陰陽怪氣地說。

卡芙這個時候才開口,聲音很平:“願意配合。神界注意到了倒計時,但不認為這是一場‘懲罰’。我們需要了解它的邏輯。”

教會代表轉頭看她,眼神裡有一絲訝異:“閣下的立場,與大殿裡通行的看法不同。”

“我不是來背誦禱文的。”卡芙說,“我被派來工作。”

這句話像把水倒進沸油鍋裡,嘶地炸開了一圈微不可見的火星。監督官的筆尖停了一下;老亨利笑了一聲;馬修斯迅速把手拍在桌麵:“結論。臨時調查小組,四人。技術——盧瑟;神界協調——卡芙;檔案與文書——米莎;占卜與神諭解讀——羅伊。今天傍晚前往西區水泵廠,先從那兒開刀。會後到檔案室取百年前資料,簽字領設備。散會。”

人群像潮水一樣嘩地站起,椅腳摩擦地板的刺耳聲讓人頭皮發緊。監督官丟下最後一句話:“記得每項開支都要有憑據,尤其是你們的‘奇跡檢測儀’,上次結算那玩意兒比一台蒸汽織機還貴。”

“那是因為你給織機的預算太少。”老亨利不嫌事大地補刀。

會議室門開了又合,聲音像沉重的鐘錘落下。倒計時在看不見的牆後繼續逼近,像一個耐心極好的出題人。

走廊裡燈光偏黃,牆上掛著幾張宣傳畫:“合理禱告,安全生產”“敬主之餘請係好安全繩”。人聲散成幾段,像蒸汽從閥門裡分路出去。四個人先後從人潮裡剝離,站到同一麵牆下。

“技術。”卡芙先點了盧瑟,像點名一樣,“你帶走了布料樣本。”

“我帶走了證據。”盧瑟糾正,目光落在她胸前那枚神界小徽章上,“你的徽章是真的,還是‘公關部’發的紀念品?”

卡芙微微一笑:“你想摸摸看?”

“我不碰宗教用品,會起疹子。”

米莎這時候夾著一本厚到可以當枕頭的登記簿走過來,鼻尖因為跑動而有些紅,眼鏡框在燈下閃一下:“你們兩個至少在走廊裡保留點禮貌,這裡有監控。”她抬手指了指天花板角落裡一隻躲在影子裡的黑眼睛,“我剛從檔案室拿到了授權,我們可以看百年前倒計時的原始副本。”

“米莎。”盧瑟衝她點點頭,“紙麵上的眼睛。”

“我是紙麵上的一切。”她把鋼筆在簿子的頁邊輕輕一敲,“你們每個人的入職記錄、績效、罰款、假條、午餐報銷……還有上個月誰把‘甜甜圈’報成了‘禱告蠟燭費用’,我都知道。”

“那是我。”一個聲音從他們背後冒出來,帶著無賴般的誠實。羅伊靠在門邊,手裡拎著一個紙袋,紙袋上印著“末日特供·兩隻一份”的荒唐字樣。他把袋子晃了晃,“要嗎?我付的是真金白銀,不是禱告。”

盧瑟看他:二十來歲,眼窩深,眼神像在打量賭桌。禱告牌吊在他脖子上,邊緣磨得發亮,像一把被用舊了的硬幣。

“羅伊,出租祈禱的。”他伸手,“需要的時候,我能把你的禱告以全城最高的頻率送上去,當然,效果不保證。”

“這行也能打廣告?”卡芙挑眉,“你們不給退貨吧。”

“禱告一經發出,概不退回。”羅伊笑,笑裡有風浪,“不過我揀客戶。比如,像你這樣的‘神界臨時派駐調查員’,我通常加價。”

“理由?”

“你們說話不算。”

卡芙笑意沒滅,眼神卻冷了一分。米莎及時打斷:“檔案室在下兩層。你們如果不介意的話,把嘴上的刀先放回刀鞘裡,我們還有一堆紙要翻。”

四個人並排往樓梯口走去。樓梯口貼著一張“防滑禱文”,字跡洗得發白,像一張老舊護身符。光從鐵欄杆邊漏下來,把每個人的影子切成一節一節,像被碼齊的檔案冊。

地下檔案室的門是一扇厚重的鋼門,門把手冷得能讓掌心縮一下。門內潮氣撲麵而來,混著舊紙和皮革的味道,還帶點黴斑。長長的鐵架一直排到儘頭,最遠處的燈管閃爍兩下才穩住。

米莎像在神龕前一樣莊重地按下照明開關,一條一條走廊亮起來,光柱在老舊的紙背上跳。她熟門熟路地走向最裡側的一架,抽出一份裱得厚實的灰色夾子:“倒計時事件·八十九年前·原始卷宗。”

她把夾子放在中央的工作台上,手背按住封皮,好像怕它突然活過來。

第一張是港口的黑白照片,吊臂的姿勢與今日幾乎一模一樣,隻是背景是朦朧的港口線。第二張是教會對當天禱告頻率的統計曲線;第三張是“啟示專利局·緊急工單”的複印件,紙邊有燒灼的痕跡,像曾經被火吻過。

“停。”卡芙把第三張紙攏到眼前,目光落在最後一行落款,那行古體字像是用細針在空氣裡縫出來的:係統管理員。

“你見過這簽名?”盧瑟問。

卡芙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似乎越過紙,看到更遠的東西:“神界檔案裡,管理員從來隻有代號,沒有簽名。簽名意味著它在某一刻承認了自己。”

“承認自己?”羅伊把椅子拉近,發出刮地聲,“聽上去像是懺悔。”

“或是投保。”盧瑟把句子裡的諷刺咬得很輕,伸手把照片倒過來,露出背麵用鉛筆寫的小字:“逆轉發生在淩晨三點十七分,持續二十七分鐘。注意:吊臂擺動節奏與禱告曲‘第九讚’一致。”他敲了敲那句“第九讚”,眼裡閃過一點興奮,“我們可以用頻譜去比。”

米莎翻找,果然又抽出一疊薄薄的蠟紙,“頻譜手抄件。這些年沒人看過,邊角都酸了。”她把蠟紙鋪開,燈光透過去,線條像神學生的練習譜,“如果係統這回重演八十九年前的曲子,我們能找到節拍差。”

“它為什麼要重演?”羅伊支著下巴,“是懷舊,還是演示?”

“如果它在演示,”卡芙說,“那說明它在等我們看懂。”

空氣沉了片刻。管道裡“嘀”的一聲,有水珠落到某個金屬盆裡,發出像簡短提示音的回響。

米莎又從文件夾底部拎出一頁紙,那紙明顯更舊,邊緣毛毛糙糙,上頭蓋了四個不同部門的章,章印彼此重疊,像打了幾次架才停下:“這是保修單。”她把紙放到桌上,手指壓著落款處,“和你早上拿到那張一樣,條款寫著——‘有效期至係統終結日’。”

“誰給誰保修?”盧瑟問。

“主係統給人間設備。”米莎說,“或者說,它同意在某個節點之後,不再保修。”

“那我們現在,”羅伊聳聳肩,“是不是到了保修期的最後一天?”

桌麵上的燈光搖了一下,蠟紙上那些細線仿佛跟著顫了一下。沒有人笑。四個人同時聽見自己胸腔裡的心跳又被倒計時那隻看不見的手比了個拍子:穩、冷、準。

檔案室出來,走廊裡的風已經變了向,帶著外頭夜色裡冒出來的潮濕。休息區的小窗口有人在賣熱茶,紙杯外裹著防燙的薄皮,蒸汽繚繞裡有細碎的桂皮香。

“請你喝杯茶?”羅伊把兩隻紙杯遞給盧瑟,一人一杯,像路邊攤上的臨時盟約。

“出租祈禱人還能請客?”盧瑟接過,杯口燙得他下意識收了收手。

“我偶爾也給禱告打折,尤其是對不信的人。”羅伊靠在窗下,“不信的人許願,通常都比較真心。”

“你找我,是想問布料。”盧瑟看著他的眼睛,像看一麵不老實的鏡子。

“我想知道你怎麼認得那枚印記。”羅伊說,“你在港口看見第二枚的時候,眼裡的反應不像第一次。”

“一個修理工看見一樣的故障,會比第一次更快認出來。”盧瑟喝了一口茶,苦得像剛從藥瓶裡拿出來的東西,“這很正常。”

“正常。”羅伊慢悠悠重複了一遍,“你口袋裡那塊布,也是正常。”

盧瑟沒看他,屬實地笑了一下:“你想要什麼?”

“我想知道你在等什麼。”羅伊的語氣近乎溫和,“你看起來不像是被倒計時追著跑的人。更像是在某個點上,等它走到你這兒。”

“那你看起來像在找一個能替你做決定的人。”盧瑟把紙杯丟到垃圾桶,擦了擦掌心,“我們都不太走運。”

他轉身要走,卡芙像從影子裡生出來一樣站在走廊儘頭,雙臂抱胸看著他們。她沒有靠近,隻是抬了抬下巴,像是在清點隊伍。

“談完了?”她問。

“談完了。”羅伊替他們兩個回答,笑容沒收,“他什麼都沒說,我也沒問出什麼。公平。”

“公平通常是騙人的詞。”卡芙說,“尤其在神界和人界之間。”

米莎的腳步聲從樓梯那頭靠近,手上還夾了兩份新的批示單:“彆磨蹭。水泵廠的門禁今晚零點前開放,錯過就要再申請一輪。你們要在四十五分鐘內打包好設備。”

她把單子分給三人,又用鋼筆在自己的登記簿上做了個小勾,像是在四個人的名字旁邊各劃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疑問號。

他們穿過城市最繁忙的兩條街。夜色壓在屋簷上,煤氣燈一盞接一盞地開,燈罩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小神龕:聖嬰、齒輪女神、賬本之主、管道守護靈……每個小龕前都插著短短的香,有的已經燒到隻剩一指灰,有的剛點上頭,火苗小心翼翼舔著空氣。

街角的廣播喇叭吐出沙沙聲,接著播起“第九讚”的管風琴段落。有人停下腳,隨手比了個十字;更多人匆匆趕路,像是在與音樂比賽速度。報童仍然在叫賣特刊:“倒計時!官方回應!末日禱告特輯,買兩張送護身符!”

護身符攤位火爆得像冬夜裡唯一的熱湯攤。女人們買給孩子,男人們買給妻子,有年輕人把它當項鏈戴,衝同伴眨眼:“就當逗趣。”

一輛有神職認證的電車慢慢沿著軌道滑過來,車頂掛著銅鈴。鈴不規律地響,像在猶豫自己是不是還該履職。司機在窗口掛了一塊木牌:車廂內請勿高聲議論世界末日。木牌下角又加了一句手寫的小字:尤其是壞消息。

他們在電車上占了一側的長椅。米莎把設備清單最後核對一遍,念出聲:“便攜頻譜儀一台、禱告噪聲過濾器一台、蒸汽閥門壓差表一隻、檔案拓印紙若乾、占卜所需器具……羅伊,你那串骰子屬於占卜用品嗎?”

“屬於我的信念。”羅伊從口袋裡摸出一枚磨得發亮的銅骰子,給她看,“我擲它的時候它會回答。偶爾。”

“偶爾?”卡芙失笑,“你這職業的成功率真讓人振奮。”

“你們神界的奇跡成功率也不過如此。”羅伊聳肩,“隻不過你們的失敗,被稱為‘不可測’。”

電車上的燈忽明忽暗,像是從喉嚨裡咳了一陣又止住。盧瑟望著窗外,指尖在膝蓋上用肉眼幾乎看不見的幅度敲著節拍,“第九讚”的節拍。他不自覺跟著倒計時那根看不見的秒針對齊。卡芙瞥了一眼那隻手,沒有說話。

電車在一處廣場前停下。廣場中央是條銅製的巨蛇雕像,蛇身纏繞一隻巨大的空心齒輪,齒輪裡坐著一位披著長袍的女神。雕像底座模糊不清的舊銘牌上刻著:“秩序之母與工業之子”。人們在女神腳下擺放鮮花,有孩子偷摸在齒輪上掛了彩色布條,像給它穿衣服。

“你們真的相信她們看見我們?”羅伊問,聲音輕,不像挑釁,像一聲困倦。

“她們需要看見我們。”卡芙的回答出乎意料,“不然她們就會消失。就像這些年被拆掉、改成倉庫和酒館的神殿。”

“聽上去你在可憐她們。”盧瑟說。

“我可憐一切被係統拋棄的東西。”卡芙說,“包括我們自己。”

風把她的話吹散了些。電車叮當又響,車門開合的氣流裡帶著遠處海麵傳來的潮濕味。盧瑟把外套領口拉緊,掌心滑過布料,那塊被他折好帶在身上的印記布安安靜靜,像在等某個時辰。

夜色壓低了天際線,西區水泵廠的輪廓像一隻伏地的鐵獸,冷靜地趴在河岸邊。圍牆比一般的廠區要高出半人,牆頭的鐵刺在路燈下反出一線細白,像是獸背豎起的鬃毛。

門禁燈是冷白色的,照得門崗的臉色像冰裡浸出來的一樣。他的眼神在通行單和他們幾個人的臉之間來回,比對的時間比預期要長,像是在確認這些人是真的要走進那片黑暗。

通行單檢查了兩遍,蓋章的聲音悶得像敲在一塊濕布上。守衛才慢慢把門推開,推到隻夠一個人側身通過的寬度。那一瞬間,裡麵的空氣湧了出來,沒有蒸汽的熱,反而帶著冰窖般的涼。涼氣裡夾著一股奇怪的節奏感,不是風,也不是機械的常規運轉聲,而是穩穩的“四拍”:一、二、三、四……每一拍之間的空隙,像是留給某種呼吸。

“第九讚。”米莎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動什麼。

節拍沿著廠區深處傳來,像一條看不見的鏈子,一端扣在他們的耳膜上,另一端拖進黑暗裡。

卡芙停在門口,指尖無意識地碰了碰胸前的徽章。那動作像是收刀入鞘,可她的眼神並不收斂。

“我們不是來唱詩的。”她說。

羅伊側過頭:“那是乾什麼的?”

“審計。”

米莎低下頭,翻開隨身的筆記本,筆尖在紙麵輕輕一點:“記錄——當前時間,二十二點四十三分。”

盧瑟沒有說話,隻是抬手,指節敲了敲門側那塊被風吹得有些發涼的鐵牌,“鐺”的一聲在夜裡散開,清脆得像一滴水落進空杯裡,聽上去更像是在給裡麵的某個存在發信號:

我們來了。

門後的呼吸聲,在這一刻,像是更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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