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化不開的濃墨。
星與月,都被這深山裡的黑暗徹底吞噬。
黑色的牧馬人像一頭孤獨的甲蟲,在崎嶇顛簸的山路上艱難爬行。兩道雪亮的車燈,是這片死寂天地裡唯一的光,卻也隻能撕開前方幾米遠的黑暗,更多的未知,依舊潛藏在濃稠的夜色裡。
風在山穀間穿行,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無數冤魂在低語,鑽進車窗的縫隙,帶來刺骨的寒意。
“怎麼樣?累嗎?”
我坐在副駕駛,看向身旁緊握著方向盤的柳依依。
她的側臉在儀表盤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專注,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讓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開這種隨時可能托底拋錨的山路,我心裡確實有些過意不去。
柳依依搖了搖頭,嘴角卻倔強地向上揚起一抹弧度。
“不累。”
她甚至還笑了一下,隻是那笑意有些發僵。
“這種感覺還挺爽的,像坐蹦蹦車一樣,你不覺得嗎?”
我看得出她是在硬撐,是在用這種方式來掩飾內心的緊張。
我隻能苦澀一笑:“不累就好。等這事了了,我得去學個駕照。”
“沒事啊。”柳依依深吸一口氣,似乎真的找到了樂趣,“也許是平坦的柏油路開膩了,偶爾走一走這種路,才叫真正的駕駛。再說,你看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這顛得人骨頭都要散架的山路,還有咱們那個傳說中的胡家鬼村……想想都覺得刺激!”
看樣子,她是真的把這次行動當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
女生的獵奇心理,有時候確實遠超男人。
“盛楠,你說……咱們進村,會不會真的見到鬼啊?”
柳依依的聲音裡,壓抑不住地透著一股興奮和期待。
“哎呀!”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後座的秦綠葉就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雙手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
“柳小姐,我的好姐姐,這黑燈瞎火的,咱能不聊這個嗎?”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顯然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白天不說人,晚上不談鬼,這是老輩兒傳下來的規矩!我一想到馬上就要進那個村子,心裡就七上八下的,那個女主播到現在還生死未卜……我……我害怕!”
“怕什麼?”柳依依透過後視鏡看了她一眼,故作豪邁地挺了挺胸膛,“有盛楠在呢,天塌下來他頂著!”
這話瞬間把我架到了一個很高的高度。
但她緊接著話鋒一轉,像是在給自己,也像是在給秦綠葉打氣:“再說了,你們村裡不是還有個傳說中的瞎眼大師嗎?他那麼厲害,肯定會保佑咱們這些‘客人’的。”
秦綠葉慘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希望,用力點了點頭:“對!你說得沒錯!瞎眼大師是降妖除魔的大英雄,他肯定會保護我們的!”
我靠在椅背上,沒有說話。
讓她們抱著這點可憐的幻想也好。
我總不能現在就揭穿真相,告訴她們,那個所謂的“瞎眼大師”,才是這一切災難的根源,是我們此行最大的敵人。
那會徹底擊垮她們的心理防線。
車子在顛簸中又前行了十幾分鐘,前方的山路出現一個接近九十度的急轉彎。
就在車頭轉過去的那一刻——
“啊!”
柳依依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手中的方向盤猛地向左打死!
“吱嘎——!”
輪胎與砂石路麵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牧馬人一個驚險的甩尾,車頭險些撞上旁邊的山壁,最終在距離山壁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怎麼了?!”
我心中一凜,瞬間繃緊了身體,一隻手閃電般伸出,穩穩地按住了她還在發抖的手。
車,熄火了。
車內所有的燈光,連同儀表盤,在一陣電流的“滋滋”聲後,儘數熄滅。
黑暗,瞬間將我們吞沒。
柳依依劇烈地喘息著,聲音裡充滿了無法遏製的驚恐:“人……有個人!剛剛就在路中間,就在我車燈前麵!”
“彆慌!”我的聲音沉穩而有力,那股力量順著我的手掌,傳遞給她一絲安定。
我凝神向車窗外望去。
什麼都沒有。
隻有被黑暗籠罩的、空無一人的山路。
“什麼樣的人?”我沉聲問道。
“沒……沒看清臉……”柳依依的聲音還在發顫,“像是個老太太,頭發全白了,佝僂著背。她一隻手……好像還拉著一個很小的孩子,另一隻手挎著一個……菜籃子?”
“她就站在路中間,對著我……對著我招手!你們……你們都沒看到嗎?”
她的話,讓後座的秦綠葉倒吸一口涼氣,連呼吸都停滯了。
我沒有回答,而是閉上了眼睛。
山間的風,停了。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一股陰冷、粘稠的氣息,如同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將我們的車子層層包裹。
山間黑氣繚繞,路麵白霧升騰。
這是陰路開啟,鬼物攔車的征兆!
“我知道了。”
我睜開眼,黑暗中,我的眸子亮得驚人。
我從口袋裡摸出一張黃色的黃紙符,湊到嘴邊,壓低聲音,用一種古怪的音節飛速念誦。
“天靈地靈,人鬼分明,陰陽兩隔,速開鬼門!赦!”
最後一個“赦”字出口,我屈指一彈,那張黃符竟像有了生命一般,不借任何外力,輕飄飄地飛起,精準地貼在了方向盤的正中央。
“綠葉,給我幾張冥幣!”
“哦……哦哦!”秦綠葉哆哆嗦嗦地從她的背包裡翻出一疊粗糙的黃色紙錢。
我接過紙錢,並沒有直接點燃,而是雙手飛快地撚動,將那疊紙錢折成了一個小小的元寶形狀。
我將元寶托在掌心,口中再次念道:“此山此路,各有其主。我等陽間客,誤入陰煞途。薄禮不成敬意,隻為買路前行。守路的山鬼,拿錢讓路!”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對著掌心的紙元寶,猛地吹了一口陽氣!
“呼——”
沒有火星,沒有明火,那紙元寶竟在一瞬間,從內到外,騰起一簇幽綠色的火焰!
火焰無聲無息地燃燒,沒有一絲溫度,卻散發出一種讓人靈魂都感到戰栗的陰寒。
“這……這是……”
柳依依和秦綠葉,已經徹底看傻了眼。
她們張大了嘴,眼睛瞪得像銅鈴,死死地盯著我掌中那簇詭異的綠色火焰,仿佛看到了神跡。
“盛……盛先生……您……您這是……仙法?”秦綠葉結結巴巴地開口,聲音裡充滿了敬畏。
“障眼法而已。”
我淡淡地回了一句,將燃燒的紙元寶從車窗扔了出去。
紙元寶落地,綠色的火焰瞬間熄滅,化作一灘黑色的灰燼。
然而,下一秒,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堆灰燼旁邊的空氣,開始扭曲。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太太和一個身高隻到她腰間的小孩,身影由虛到實,緩緩浮現。
她們的臉是一種沒有血色的青灰色,眼睛是兩個空洞的黑窟窿。
她們蹲下身,伸出僵硬的手,小心翼翼地,將地上那些黑色的灰燼,一片一片地撿拾起來。
在她們眼中,那似乎不是灰燼,而是閃閃發光的金元寶。
祖孫二人撿完錢,臉上那僵硬的表情似乎舒緩了許多,她們站起身,對著我們的車,緩緩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後,她們的身影再次變淡,最終消散在濃稠的夜色裡。
看著她們消失,我一直緊繃的心,才稍稍鬆了口氣。
還好,隻是兩個道行不深的守路鬼,隻為求財,並無害人之心。
“叮——”
一聲輕響,車內的燈光和儀表盤,同時亮了起來。
柳依依下意識地一擰鑰匙。
“嗡……”
引擎,重新發動了。
“走吧,可以走了。”我靠回椅背,平靜地說道。
柳依依咽了口唾沫,僵硬地點了點頭,重新將車駛上了山路。
車內,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安靜。
沒有人說話,隻有輪胎壓過路麵的聲音和兩個女孩沉重的呼吸聲。
過了足足五分鐘,柳依依才用一種夢囈般的語氣,打破了沉默。
“咦?”
“這路……這路怎麼好像不一樣了?”
她的聲音裡充滿了困惑。
“綠葉,你快看,這路是不是太平了?是不是快到你們村子了,所以路修過了?”
秦綠葉也探著腦袋向外看,隨即搖了搖頭,聲音同樣充滿了迷茫。
“沒有啊……我們村早就沒人了,誰會來修路?從縣城到村口,一直都是這種爛土路才對……可是……可是你這麼一說,我也感覺到了,這路……太平了,平得像……像在開高速。”
正如她所說,車子不再有絲毫的顛簸。
車燈照亮的前方,不再是崎嶇不平的黃土路,而是一條不知由何種材質鋪成的、泛著青灰色幽光的平坦大道。
大道筆直地向前延伸,仿佛沒有儘頭。
道路兩旁的樹木,也變了模樣。
它們不再是先前那種枝乾扭曲的怪樹,而是一棵棵形態整齊劃一、卻通體漆黑的“樹”,沒有一片葉子,在車燈的照射下,不反光,不留影,像一個個沉默的紙人。
空氣中,那股腐朽潮濕的氣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類似於陳舊香火的、乾澀的味道。
“盛楠……這……這是怎麼回事?”
柳依依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她死死握著方向盤,連看一眼車窗外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們……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要不要掉頭?”
我看著前方那條通往未知深淵的青灰色大道,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晚了。”
我吐出兩個字。
“從我們給了買路錢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我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彆看路兩邊,也彆停車,一直往前開。”
“這不是我們之前走的那條路了。”
“這是……鬼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