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零三分,市交警支隊檔案室的鐵皮門在李誌剛手中發出吱呀輕響。
蘇晚裹著的米色針織衫下擺掃過門檻,黴味混著舊紙張的陳香湧進鼻腔——這是老檔案特有的氣味,像被時光泡發的記憶。
“李警官。“她轉身時,工牌在胸前晃出一道銀光,“我申請查閱1998年11月7日的縱火事故責任認定書,按規定家屬需要本人陪同。“
李誌剛的手插在藏青色警褲口袋裡,指節捏得發白。
他喉結滾動兩下,目光掃過她胸前的工牌——“江城市圖書館“幾個字在晨光裡泛著冷光。
三天前那個雨夜,他在支隊後門撿到的頻譜儀記錄裡,摩斯碼破譯出的“檔案“二字,此刻正隨著她的呼吸聲在他耳邊回響。“跟我來。“他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鐵皮櫃,帶頭走向最裡側的木質檔案架。
牛皮紙卷宗攤開在查閱台上時,蘇晚的指尖在封皮上頓了頓。
1998年的墨跡已經泛灰,“宋建國“三個字被紅筆圈起,圈痕邊緣有細微的毛邊,像是被反複摩挲過。
她翻開內頁,紙張發出脆響,直到簽字頁躍入眼簾——“趙振邦“三個墨字端端正正,末筆卻多出個極小的圓圈,像被筆尖輕輕一勾。
“和陳默的筆記特征一樣。“她喉嚨發緊,想起昨夜在圖書館古籍修複室比對的字跡——陳默被綁架前寄給她的匿名信,每封落款的“默“字最後一橫都會微微上挑,形成類似圓圈的弧度。
此刻趙振邦的簽名末尾,那個幾乎要被忽略的圓圈,正與陳默的筆跡密碼重疊。
高倍放大鏡壓在紙麵上,蘇晚的睫毛在鏡片上投下顫動的陰影。
紙麵纖維的壓痕裡,她捕捉到第二道筆鋒的痕跡:第一遍簽名偏左兩毫米,運筆到“邦“字最後一筆時突然頓住,墨跡洇開個小點;第二遍筆畫強行向右修正,卻在收筆時抖了一下,將原本該平直的尾端扯出個銳角。
“他當時手在抖。“她低聲說,聲音輕得像怕驚碎紙頁上的墨。
李誌剛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盯著那個歪斜的尾端,喉結動了動:“我哥刀疤李,當年是縱火現場的看門人。“他突然開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他說過,那天有人往他酒裡下了藥。
等他醒過來,火已經燒穿了會計室的屋頂。“
蘇晚的手指在放大鏡邊緣收緊。
她抬頭時,看見李誌剛眼底浮著層水霧,像被火烤過的玻璃:“他死前攥著半塊燒焦的懷表,背麵刻著宋建國。“
上午十點十八分,廢棄警用拆解場的鐵皮屋頂漏下幾縷光,在宋昭肩頭投下斑駁的影。
他蹲在鏽跡斑斑的工作台前,左手捏著那份從李誌剛那裡借來的責任認定書複印件,右手隔著橡膠手套輕輕覆上紙麵。
太陽穴突然抽痛,像有根細針在腦膜上挑動。
這是“真相之眼“啟動前的征兆。
宋昭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瞳孔裡浮起細密的金色紋路。
黑暗湧來。
他看見趙振邦坐在辦公室裡,台燈的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鋼筆懸在簽字頁上方,筆尖離紙麵不過半厘米,卻遲遲落不下去。
趙振邦的額角滲著汗,汗珠順著鬢角滑進領口,在白襯衫上洇出個深色的點。“隻要說清是意外“他低聲念,聲音發顫,“就沒人再提賬本建國,對不住。“
鋼筆終於落下,第一筆“趙“字寫了一半,他突然扯過旁邊的廢紙,將那張簽錯的認定書揉成一團。
第二遍下筆時,手腕明顯在抖,“邦“字的最後一筆幾乎要戳破紙張,收筆時卻又輕輕一勾,像在畫個未完成的。
畫麵戛然而止。
宋昭的額頭抵在工作台邊緣,冷汗順著後頸流進衣領。
他摸出兜裡的止痛藥乾咽下去,喉結滾動兩下:“不是冷血掩蓋是恐懼。“他掏出手機,指尖在通訊錄裡快速劃動,“董嵐,趙振邦簽字時有心理掙紮,他不是主謀,是被挾製的執行者。“
電話那頭沉默兩秒,傳來紙張翻動的脆響:“我這邊剛收到陳默傳來的基金會資金流水,1998年11月6日,林浩宇名下賬戶向趙振邦母親醫療賬戶打了八十萬。“
中午十二點三十六分,省廳紀檢組臨時駐點的會議室裡,空調開得很低。
董嵐將兩份文件並排放在紅木桌上,一份是重檢後的責任認定書複印件,另一份是筆跡分析報告。
她的指尖點在簽名處:“兩次簽名軌跡不一致,第二次明顯修正了第一次的位置,符合重大心理壓力下的書寫特征。“
紀檢組長推了推眼鏡,目光掃過分析報告上的紅色批注:“這意味著他可能被脅迫?“
“更可能的是,他在替彆人擦屁股。“董嵐的聲音冷靜得像手術刀,“而他自己,也怕被反咬。“她翻開第二份文件,是陳默傳來的通話記錄截圖,“1998年11月7日淩晨兩點,趙振邦的私人手機與林浩宇的衛星電話有過十七分鐘通話。“
下午四點零七分,趙振邦的辦公室裡,空調突然發出“哢“的一聲。
他盯著桌上的紀檢組調閱令,白紙黑字刺得眼睛發疼。
秘書敲門進來時,他正對著窗玻璃整理領帶,鏡中倒影的嘴角在抽搐。
“局長,這是新到的文件。“秘書將文件夾放在桌上,轉身時瞥見他握筆的手在抖——鋼筆尖在“趙振邦“的“邦“字末尾洇出個墨點,圓圈收尾歪斜斷裂,像條被踩斷的蛇。
門關上後,趙振邦突然衝過去拉開抽屜。
最底層的舊工作日誌落了灰,他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翻到1998年11月7日那頁。
鋼筆字已經褪成淺藍:“今日接林浩宇電話,稱賬目已清,車要燒乾淨。
我簽了字我以為隻是調包證據。
沒想到會死人。“
他合上本子,指節抵著額頭重重揉了兩下。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他突然想起宋昭在暴雨中舉著手機的模樣——那個站在1998年火場窗後的小男孩,此刻正舉著能燒毀一切的證據。“我清的不是火“他對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喃喃,“是命啊。“
傍晚六點五十二分,江心路天橋的風卷著秋涼。
宋昭倚在欄杆上,手機屏幕亮起,董嵐的消息跳出來:“紀檢組決定突擊搜查趙振邦辦公室,時間定在明早八點。“
他抬頭望向遠處的基金會大樓,玻璃幕牆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手機在掌心震動,是李誌剛的來電。“你哥當年燒的不是會計,是真相。“宋昭對著風說,“現在,輪到我們把它搶回來。“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傳來一聲低啞的“好“。
風起時,橋下的河水奔湧,浪花撞在橋墩上,像極了被撕開的舊檔案紙頁。
宋昭摸出兜裡的鑰匙串,最頂端那把銅鑰匙在暮色裡泛著暖光——那是母親舊居閣樓的鑰匙。
他望著漸暗的天色,喉結動了動:“媽,明天我可能要打開那口樟木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