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九感覺到自己的手已經不成樣子了。
尖銳的石壁和不知什麼植物,將他用來探路的右手劃得血肉模糊。
刺痛鑽在心裡,但他還是強忍著,一陣陣笑著:“你看,幸好咱倆瘦,那些胖子一時半會兒可追不上。”
“九哥……我怕……”
還能說出來的怕,就不算怕。
杏娃兒抱著小丫頭,緊緊地跟在趙九身後。
洞口那邊,火光衝天,將夜色撕裂。
爹娘用來堵門的那塊巨石早已被挪開,火把的光亮如白晝般傾瀉進洞內,人聲嘈雜。
他們已經追上了來。
就在此時,趙九腳下一空。
他幾乎是滾出來的,渾身沾滿了濕冷的泥土,脊背上蹭著岩壁上那股子經年不化的青苔味兒。
站穩腳的第一時間,趙九就回過身來,結結實實地包住了杏娃兒。
小丫頭嚇得像隻受驚的兔子,牙齒直打顫。
詭異地安靜。
隻有水滴滴落在石壁上發出的顫聲。
趙九抱著杏娃兒,斜斜的月光鋪在地上,一個男人,孤零零地站在出口不遠處的陰影裡,仿佛等了很久。
正是馬車裡那個穿著華貴的中年人。
他沒有看洞口那邊的亂局,那些嘶吼的兵士,那些即將染血的刀鋒,仿佛都與他無關。
他的目光平靜如水,卻帶著一股子直透人心的鋒芒,準確地落在趙九身上,更準確地說,是落在他懷裡那個被泥土和青苔玷汙的黑木箱子上。
趙九的心,猛地沉到了穀底。這片刻的安靜,比剛才的喧囂更讓人窒息。
他將杏娃兒和懷裡的嬰兒死死護在身後,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爹說亮刀子的地方多。
他現在沒刀,隻有一條命,和兩個比他命還金貴的拖累。
“彆怕。”
中年男人開口了,聲音溫和得不可思議,與這片殺戮之地格格不入。
“我是你爹趙淮山的朋友。”
趙九不信。
一個字都不信。
爹從沒提過他有朋友,娘也隻說,出了南山村,人人都是要吃人的餓狼。
眼前這個人,身上那股子由內而外的富貴氣,就不是他們這種泥腿子能沾染的。
“你爹常說,他三兒子趙九,最聰明,也最像他,骨頭硬,不信命,是個天生吃江湖飯的料。”
中年男人緩步走來,他身上沒有帶刀,雙手空著,掌心向外攤開,示意自己沒有敵意。
杏娃兒嚇得渾身發抖,死死拽著趙九的衣角,懷裡的嬰兒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詭異的氣氛,又開始微弱地啼哭。
“你爹娘引開了大部分人,但這裡很快就會被搜查。跟我走,這裡不安全。”
男人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印證著什麼。
爹娘……真的走了。
他們真的不要自己了。
趙九眼眶發酸,他死死咬著後槽牙,將那股氣憋了回去。
他看著男人,沙啞地問:
“去哪兒?”
“去一個能讓孩子吃飽飯,能讓你們睡個安穩覺的地方。”
男人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從容。
趙九沒有彆的選擇。
留下就是死。
跟著這個自稱是爹朋友的男人走,或許……能活。
他看了一眼瑟瑟發抖的杏娃兒,又低頭看了一眼繈褓裡那個連眼睛都沒睜開過的妹妹。
他得讓她們活下去。
“好。”
趙九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像一塊硬生生從石頭裡鑿出的碎屑。
男人似乎很滿意他的乾脆,轉身便走,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趙九扛著箱子,另一隻手牽著杏娃兒,踉踉蹌蹌地跟了上去。
他們沒有走向大路,而是拐進了一條更隱蔽的山間小徑,那小徑蜿蜒曲折,沒入更深的黑暗。
身後的火光與慘叫聲,漸漸被風雪和山林吞沒,隻剩下呼嘯的風。
走了不知多久,直到杏娃兒的腿軟得再也站不住,他們才到了一處鎮子。
鎮子不大,單一條街上的人,比趙九去過的所有村子加起來的人都多。
杏娃兒不自覺的直起了身子,趙九也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
街上有燈籠,暖黃的光暈驅散了些許寒意。
有冒著熱氣的房間,一盆一盆上放著的是白乎乎,蒸汽騰騰,不同於饅頭的東西,香氣撲鼻。
甚至還有巨大的房間,隱約傳來無數的香氣。
趙九愣在原地,胃裡痙攣抽搐著,那些氣味似乎勾著他的魂。
杏娃兒哭了:“這裡是長安嗎?”
趙九搖搖頭,他不知道這是哪裡,舌尖粘黏在上顎,撕裂感讓他清醒。
男人領著他們,進了一間最氣派的客棧。
店裡的夥計看到他們三個叫花子一樣的孩子,本想驅趕,卻在看到中年男人拿出的一小塊碎錢後,立刻堆滿了笑臉,點頭哈腰地將他們迎了進去。
一間上房。
房間裡有炭火,暖得讓人想睡覺。
趙九和杏娃兒局促地站在門口,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奢華的地方,甚至害怕弄臟了裡麵。
這股溫暖,也讓趙九緊繃的神情鬆弛了幾分。
熱水很快送了上來,還有幾個冒著熱氣的白麵饅頭和一大盆肉湯。
杏娃兒的眼睛都直了,她從沒見過這麼白,這麼軟的饅頭。
她咽了口唾沫,卻不敢動,隻是怯生生地看著趙九,像一條等待主人施舍的狗。
“吃吧。”
中年男人對她溫和地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然後,他看向趙九,目光落在了那個被他放在桌上的黑木箱子上。
“餓壞了吧?先吃東西,我去給孩子找個奶娘。”
男人說完,便轉身出了門。
房門關上的瞬間,趙九立刻抓起一個饅頭,塞進杏娃兒手裡,自己也拿起三個揣在懷裡,這才狼吞虎咽地吃著剩下的。
他不知道這頓飯是不是斷頭飯,但他得吃,吃飽了,才有力氣。
一塊饅頭已經塞住了杏娃兒小小的嘴巴,她奮力地佝僂著腰啃食著,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滴在饅頭上,和出一股鹹味。
“九哥……他是好人嗎?”
“不知道。”
趙九嘴裡塞滿了饅頭,含糊不清地說道:“爹說過,這世道,沒有好人壞人,隻有活人死人。”
他們的目光看向了肉湯。
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杏娃兒搖了搖頭,即便她餓死,也絕不會吃一口人肉的。
趙九端起盆子,喝了一口,震驚地看向杏娃兒:“這是……羊!不是人!”
杏娃兒立刻湊過去,等趙九喝完,也嘗了一口:“九哥,這味道,真……不是人嗎?”
很快,男人真的領著一個剛生完孩子的婦人回來了。
那婦人接過繈褓,解開衣襟。
餓了許久的女娃,立刻用儘全身的力氣吮吸起來,微弱的生命,在這一刻仿佛重新找到了根。
看著這一幕,趙九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癱軟地坐在了地上。
或許,他真的是爹的朋友。
或許,爹娘真的隻是暫時離開,等風頭過了,就會回來找他們。
杏娃兒吃飽了,又洗了熱水臉,倦意很快上湧,靠在床邊就睡著了,那張蒼白的小臉上,第一次有了安穩的神色。
喂飽了孩子的奶娘也被男人用幾文錢打發走了。
房間裡,隻剩下炭火燃燒時發出的嗶剝聲,還有兩個清醒的人。
趙九坐在桌邊,手始終沒有離開那個箱子。
中年男人坐在他對麵,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茶霧氤氳,遮住了他眼底的神情,也遮住了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現在,可以說了嗎?”
他輕輕放下茶杯,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砸進寂靜的潭水裡。
“你爹,是怎麼跟你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