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深處,靠近過道邊緣,一隻沉寂多時的酒壇忽然開始顫栗。
那顫抖由內而外,先是細微,繼而劇烈,帶著某種瀕死的掙紮。
少年被藥物催逼至極限,求生本能如野草瘋長,此刻正撞擊著囚籠。
陶罐的腹部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脆響,接著一道細如發絲的裂痕,悄然爬上邊緣。
裂痕在內裡絕望的衝撞下迅速蜿蜒,轉瞬便織就了一張密不透風的蛛網。
砰!
一聲悶雷般的巨響,在死寂中炸開。
那隻最先發出聲音的酒壇轟然崩裂,無數陶片裹挾著泥漿與酒液向四麵八方迸濺。
一個瘦弱的身影,渾身濕漉漉地沾滿了泥土與酒液,掙紮著從碎裂的陶罐中爬出。
他跌跌撞撞地跪在地上,大口喘息,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尖叫,聲音裡帶著野獸般的恐懼。
“怎麼回事?這是哪兒?”
少年艱難地撐起身體,眼神渙散卻又在某一刻,因劇烈的刺激而變得異常清明。
他環顧四周,聲音帶著哭腔,卻又因絕境而生出了一絲癲狂:“誰能告訴我,這是哪兒?!”
山洞裡昏暗一片,零星的燭光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扭曲地映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掙紮的怪物。
沒有人回答他。
唯有其餘酒壇中,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和低吼,像是被點燃的火藥桶,正緩慢而不可逆轉地引爆。
趙九在自己的酒壇裡,身體內部的翻湧已經達到了頂峰。
那股甜腥的氣味,像無數帶著鉤子的火焰,每一次呼吸都撕扯著他的肺腑,讓他五臟六腑都感到一種扭曲的抽痛,仿佛有無數隻手在撕扯他的內臟。
他知道那隻被喂食了藥物的雞,是如何在痛苦中死去,那是比死亡更漫長的煎熬。
他想起了都統。
應該是毒……
他中毒了。
他強忍著氣血翻湧的膨脹,壓製著自己每一寸顫抖的肌肉。
周圍的喧囂聲越來越大,更多的酒壇炸裂。
慘叫聲、掙紮聲、憤怒的咒罵聲,混合著酒液和鮮血的腥氣,彌漫在整個山洞裡。
這些命裡從出生就注定是糧草的少年少女,此刻正如同被剝去了保護殼的蟲子,在生命的最後關頭,爆發出最原始的求生欲望。
“我……我受不了了!”
有人在痛苦中撞碎了酒壇,卻在掙脫的那一刻,便口吐白沫,臉色發黑,呼吸逐漸微弱,最終癱倒在地,身體抽搐,再也無法站立。
也有人剛一掙紮出來,便雙目圓睜,眼神空洞地看著頭頂,仿佛看到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景象,然後身體僵硬沒了聲息。
這不僅僅是體力上的較量。
更是考驗身體能否承載著毒並且活下去。
這是意誌的考驗。
高台上方的燭光早已熄滅。
黑暗以一種不可阻擋的趨勢,迅速吞噬了上方的一切。
山洞裡隻剩下中間場地四周零星的燭火,顯得越發微弱。
下麵已經沒有人能夠看到上方的一切。
這裡就是他們的密室。
一片充滿死亡氣息的囚籠。
趙九知道,他們都被下了毒。
下一步就是死亡。
他看向四周,沒有選擇打破酒壇,從容地撐起身體,從酒壇裡挪步出來。
他先是摸索了酒壇的內部,確認並無他物,這才借著昏黃的光線,走到了身旁破碎的酒壇邊。
他彎下腰,從地上無數碎片中拾起了約莫巴掌大的瓷片。
那瓷片邊緣異常鋒利,在指尖輕輕一劃,便能感受到一股寒意。
亂局之中,他總能保持著極度清醒。
這片場地雖然巨大,但四麵都是冰冷的石壁,沒有任何出口。
絕望的情緒在人們之間蔓延。
一個又一個人從酒壇中掙紮出來,但隨即就意識到,他們的努力,不過是從一個罐子裡,跳到了一個更大的囚籠。
“出……出不去啊!”
有人發出了絕望的哀嚎,一屁股癱坐在地,任由血液和酒液沾滿全身。
“這裡有路!”
一聲突兀的驚喜聲打破了死寂,帶著濃烈的喜悅,像是黑夜裡的一點火星,瞬間點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一個少年渾身顫抖地指著那條過道。
他的臉上布滿了汙泥和血跡,可那雙原本渾濁的眼睛,此刻卻散發著強烈的光芒。
他正是最先從酒壇中衝出的那個少年。
“快!這裡有路!”
他掙紮著,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條過道,每一步都帶著瀕死的顫抖。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
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那些原本絕望的人,眼神中也重新燃起了生的渴望。
他們開始顫抖著,掙紮著,朝著那條過道爬去。
他們的動作是那麼的遲緩,卻又是那麼的決絕。
那條過道,就像是唯一通往救贖的門,吸引著所有求生的人。
有人已經到達了過道口,他跌跌撞撞地衝了進去,身影很快便被黑暗吞噬。
然後是第二個。
第三個。
恐懼、求生欲、以及對未知的渺茫希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所有人都瘋了。
他們掙紮著從酒壇裡爬出,不顧一切地向著那條過道湧去。
這是一場絕望的奔跑。
這是一場通向未知的死亡,或者新生的掙紮。
他們沒有猶豫。
沒有人思考。
那場麵,像極了被放逐的羔羊,在牧羊人鞭笞下,盲目地衝向唯一的出口,即便那出口通往的是另一個更大的陷阱也無人在意。
趙九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手握著那片鋒利的瓷片,看著那些人爭先恐後地擠入那狹窄的甬道,身影一個接一個地被黑暗吞噬。
他沒有加入他們。
他被攔下了。
被一個抓著刀的少年攔下了。
那少年身形瘦削,卻像一杆不屈的槍,直指趙九。
他們之前見過麵,甚至見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客棧的大堂裡,少年帶著自己的弟弟趴在地上吃肉。
第二次,是在佛堂的大廳裡,那時少年已經在酒壇裡。
現在是第三次,趙九發現每一次他的眼神都是那樣。
警惕,冷漠。
這次少年抓著他弟弟的手。
趙九沒有說話,同樣冷漠警惕地望著他。
少年似乎已經等不及了,他不斷地向後看,不斷地看著周圍的人擠入那個通道,但他還是選擇站在趙九的麵前,用刀指著他。
“我一直沒有睡,那藥酒迷不倒我。”
少年乾裂的嘴唇在張開口的那一刻,撕扯出了血跡,血珠滲出,觸目驚心:“我看到你是最後一個進來的,你是不是知道出去的路?”
“我不知道。”
趙九沒有騙他。
“這裡是哪兒?”
少年又問道,眼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
“無常寺。”
趙九仍舊沒有騙他。
少年拉著弟弟緩慢後退。
他似乎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答案。
一步。
一步。
直至和趙九拉開距離,才轉身,奔甬道狂奔而去,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那片深邃的黑暗,隻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趙九知道自己該走了。
杏娃兒一定還在看著他。
他得帶著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