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麵是冷的。
血跡與碎肉的腥臭,混著焦糊的烤肉味,將這裡的一切都染上了死氣。
血的腥,肉的焦,混成一種死人的味道。
伏良就站在這味道的中央。
他身形高瘦,像一杆未曾打磨的竹槍,卻鋒利得能戳破人的膽。
他的眼睛不像餓狼。
他的眼睛是飽餐一頓血肉後,扭曲的亢奮。
像一頭剛剛從屍堆裡爬出來的野狗,嘴裡還叼著人的骨頭。
烏黑的弩身,森冷的箭矢。
弩仿佛不是被他握在手裡,而是從他的手臂上生長出來的,成了他筋骨的一部分。
“跪下!”
伏良的嗓音,帶著一種沙啞的撕裂感,像一道旱雷,炸在所有人的魂魄上。
魂魄是會碎的。
一個又一個少年,一個又一個少女,他們的膝蓋仿佛不再屬於自己,被一道無形的力量狠狠地砸向地麵。
他們跪下了。
在絕對的暴力麵前,尊嚴是一種奢侈。
它不講道理,隻講生死。
空氣裡,隻剩下三種聲音。
衣料摩擦的簌簌聲。
膝骨撞擊石麵的悶響。
還有數十道被絕望堵在喉嚨裡,細微卻急促的喘息。
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首無聲的哀歌,也像一群被困在籠中,等待屠宰的牲畜發出最後的悲鳴。
所有人都跪下了。
除了三個人。
三個不想跪,也不能跪的人。
他們就像風暴中兀自挺立的礁石,在潮水般跪伏的人群裡,顯得格外刺眼。
伏良的目光終於從那些溫順的羔羊身上移開,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緩緩遊弋,最後死死纏住了趙九。
他看見趙九紋絲不動。
他笑了。
他喜歡這種反抗,他需要用這些反抗者的血,來鞏固自己剛剛建立起來的秩序。
這個石洞,這片煉獄,他伏良,才是新的王。
他的弩,開始緩緩移動。
像死神的指尖,劃過一張張絕望的臉。
弩鋒所指之處便是一片戰栗的臣服。
趙九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伏良那把弩。
奇怪的是,他的心跳,在這一刻,竟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沉穩,更加平靜。
人在絕境中,要麼瘋狂,要麼澄澈。
趙九的心,已如冰下的寒潭。
裴麟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腳,距離趙九更近了一分。
他的身形瘦削,卻像一把緊繃的刀,隨時準備出鞘。
他快速地掃過四周,將整個石洞裡的情勢儘收眼底。
他注意到,除了伏良,他身側的少年手裡抱著斧子,像個巨人般杵在伏良身邊,提著巨大的錘頭,臉上掛著一抹嗜血的獰笑。
裴麟壓低嗓音,聲音細若遊絲,隻有趙九一人能夠聽到,在無數人絕望的抽泣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會瞄準你。”
裴麟沒有看趙九,他的眼睛,像最老道的棋手,牢牢鎖定著對麵的伏良:“但他不會射。”
趙九的眉梢,微微一動。
“弩。”
裴麟的聲音繼續傳來。
“裝填很慢。”
“隻有一箭。”
“你看他抓弩的姿勢,生疏得很,根本沒用過。第一箭射出,他絕無可能在瞬息之間,搭上第二支。”
他將弩箭的弱點,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趙九麵前。
趙九明白。
這世上能活下來的人,靠的從不是運氣。
他們總有幾分不為人知的本事。
“我能躲開一次。”
裴麟的聲音裡,沒有半分情緒。
他沒有說他會怎麼做,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趙九麵前立下的一份血契。
他會用自己的命,去引誘伏良射出那唯一的一箭。
他賭趙九能在這一箭之後,了結一切。
趙九忽然想笑。
這是一個好辦法。一個瘋狂卻又直接的辦法。
可裴麟憑什麼認為自己能做到?
“剩下的人,”
裴麟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交給你了。”
他沒有問趙九行不行。
仿佛這不是一個請求,而是一個結論。
有些信任,不必言說。
一個眼神,便已將生死相托。
趙九沉默。
他能感覺到胸口兩根斷裂的肋骨,像毒蛇的獠牙,每一次呼吸都刺入肺腑。血毒帶來的灼熱,正焚燒著他的每一寸血管。
他的腿在痛,骨在痛,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他沒有自信。
這不是普通的搏殺。
“我沒有把握。”
趙九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無比艱難,卻又無比誠實。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麼漫長。
伏良的手指,在弩機上輕輕摩挲,那細微的聲響,像死神在哼唱著搖籃曲。
弩槍的準星,越過了最後幾個跪伏的少年,即將指向他們。
就在趙九全身肌肉繃緊到極致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褲腿被輕輕抓住了。
一隻手。
一隻冰冷、顫抖的手,輕輕抓住了他的褲腿。
那動作很輕,輕得像一片落葉。
那力量卻很重,重得像一個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趙九的心臟猛地一跳,他低下頭。
是曹觀起。
他的臉煞白如紙,卻焦急得像一團火。
趙九看見,他的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油光。
是燒雞的油。
桃子沒有放棄他。
她偷偷地將一些肉喂給了他。
曹觀起用儘全身力氣,張開了嘴。
他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像一道雷在趙九的腦海裡炸響。
“我有……辦法……”
趙九沒有絲毫猶豫,猛地蹲下身,將耳朵湊到曹觀起的嘴邊。
他知道,一個能在地獄裡對你說“我有辦法”的人,他帶來的,一定是比地獄更可怕的東西。
曹觀起的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笑容裡是無儘的慘痛。
他的氣息斷斷續續,卻無比清晰。
“我讓他們……來殺我……”
“你們……才能殺了他們……”
曹觀起靠著冰冷的石壁,他身上僅存的那點熱氣,正被石壁一點點偷走。
他那張曾經俊美的臉上,如今隻剩下兩個空洞洞的黑窟窿,就那麼“凝望”著身前蹲下的趙九。
乾癟的嘴唇一張一合,像兩條離了水的魚。
“我有辦法。”
四個字,從那破風箱裡擠出來。
趙九隻是看著他。
昏暗的燭火下,曹觀起嘴角那抹不易察覺的油漬泛著微光,像墳地裡的鬼火。
“他們……曾是我的狗。”
他的聲音裡,忽然有了一絲力氣,也多了一股要把自己也搭進去的狠勁。
趙九把耳朵湊得更近了些,能聞見曹觀起身上的血腥氣,混著一種將死的腐朽味道,卻又被他自己的體溫捂得有些溫熱。
“伏良、賈重,張葉……”
他每念出一個名字,就像是親手揭開一道自己身上的舊傷疤,皮肉翻卷,能看見裡麵森森白骨。
“曾經……我真把他們當朋友啊……”
他忽然笑了。
“哈哈哈……”
他的身體隨著笑聲劇烈顫抖,那不是冷,也不是怕,而是一種瀕死前極致的亢奮。
他要用這些醃臢事,自己的醃臢命,去換那幾個人的命。
他要點燃一場火。
而他自己,就是第一根柴。
曹觀起的聲音,不知為何,竟漸漸清晰起來,甚至帶上了一絲詭異的笑意:“讓他們來殺我。你們……才能去殺了他們。”
趙九凝視著他,凝視著這個幾乎瘋癲的少年,沒有說話。
曹觀起顫抖著的手臂抓著自己的膝蓋,喉嚨裡發出一聲近乎破碎的苦笑:“我覺得……我這條命不該就這麼折在這兒,你說呢?”
趙九還是沒有回答,沉默著,像是在思索一件很遙遠的事。
曹觀起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手持強弩的伏良身上,平靜得像是在看一塊早已刻好了名字的墓碑。
另一邊,裴麟的視線與趙九在昏暗的空中輕輕一碰,隨即分開。
有些事不用說。
懂了,便是懂了。
這是一個用命才能換來的機會。
一個死人,給活人遞過來的刀。
桃子扶著曹觀起,像是攙著一尊隨時會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身體擺正,讓他能正麵望著那群曾經的追隨者,如今的背叛者。
曹觀起深吸了一口氣,乾癟的胸膛劇烈起伏,那張煞白的臉上,竟泛起一抹病態的潮紅。
他笑了。
笑聲沙啞乾澀,像兩塊糙石在相互摩擦,在這死一般寂靜的石洞裡,剮著所有人的耳朵。
“伏良。”
曹觀起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錘子,不輕不重,剛好敲在四個人的心坎上。
伏良的身子猛地一僵,那雙野狗般警惕的眼睛裡,瞬間凶光畢露,死死盯住曹觀起。
“狗的記性,是不是都不太好?”
曹觀起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玩味,像是在跟老友說一件陳年舊事,空洞的眼睛望向前方,雙手扶著膝蓋,身體微微搖晃著:“我記得,你膽子最小。你娘在我家掃茅房,你跟著我,我讓你進屋裡睡,天上一打雷,你就準得尿褲子。然後啊,就鑽到我的床底下,抱著我的腿,像條沒斷奶的小狗崽子,嗚嗚地哭。”
伏良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白轉青,再從青轉紫。
他握著強弩的手,青筋畢露,微微顫抖。
強弩是他的尊嚴,他剛剛得到了尊嚴,現在決不允許任何人將它玷汙!
人群中,響起了一陣被刻意壓抑住的騷動,像是風吹過墳崗。
“還有你,賈重。”
曹觀起沒看見伏良的反應,自顧自地將那兩個黑窟窿轉向了那個提著大鐵錘的壯碩少年。
“你娘……是不是為了給你偷個餅,才被活活打死的?”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剔骨刀,不偏不倚,正正紮進賈重心中最軟、也最疼的地方。
“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你跪在我家門口,磕頭磕得滿臉是血,就為了求我賞你一個冷饅頭?”
賈重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蠻牛,兩眼赤紅。
他手中的鐵錘,被攥得咯咯作響。
“你們……”
曹觀起的聲音陡然拔高,嘲弄和輕蔑,沒了掩飾。
“少爺我心善,養了你們這幾條狗,現在是不是以為少爺瞎了……就沒用了?”
他的聲音在石洞中回蕩,一字一句,都像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伏良和賈重等人的臉上。
“少爺不忍心你們死,不是因為你們多重要。是因為少爺過不起自己心裡的那道坎。”
曹觀起的聲音忽然又變得娓娓道來,像一個講故事的老人,帶著如沐春風的從容。
趙九卻從他平靜的字裡行間中,聽到了某種東西徹底死掉的聲音。
他想起了二哥趙衍。
二哥下跪的那一刻,是不是那種東西,也死了?
曹觀起苦笑著,笑裡夾雜著悲哀和後悔。
他沒有後悔救了他們,而是後悔醒來的晚了。
“少爺叫你去要飯,你顧臉麵不肯做,叫你去拉車,你沒力氣不能做,叫你去偷去搶你沒膽量你不敢做。你讀了三天書,自己的名字還寫不明白,就自詡滿腦袋的仁義道德,天地良心!這個不敢,那個不肯,餓死了妻兒,害死了老小,你不就是怕?什麼都不做,就不會失敗,寧可跟著彆人混吃等死怨天尤人感歎世道不公,都不願意拿起手裡的東西去拚一番天地!你是人?哈哈哈哈……少爺雙目無物,天地不怕,你手中拿著什麼?儘管招呼來,你看看少爺會不會怕你分毫!”
伏良再也忍不住了。
他臉上的肌肉擰成一團。
“你找死!”
他嘶吼著,聲音因極致的羞辱而扭曲變形。
他猛地舉起手中強弩,烏黑的弩身,森冷的箭矢,直直對準了曹觀起。
桃子的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就要拉走曹觀起,卻被他一把推開。
曹觀起的臉上,掛著一絲如釋重負的笑。
他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那即將到來的死亡。
“來啊!”
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嘶吼著,聲音決絕。
“殺了我!”
伏良的眼睛,刹那間被血色填滿。
他扣動了機擴。
“嗡——”
一聲刺耳的弦響,撕裂了石洞的死寂。
一道烏光,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呼嘯而出,直奔曹觀起而去。
曹觀起沒有躲。
他隻是靜靜地站著,臉上掛著一絲詭異的微笑。
噗!
箭矢並未射中他。
怒火,是這世上最會騙人的東西。
它燒掉了伏良的準頭,也給了趙九和裴麟一個用命換來的機會。
箭矢深深釘入他身旁的石壁,箭羽兀自顫動不休,發出嗡嗡的悲鳴。
怒火燒掉了伏良的準頭。
就在箭矢離弦的那一瞬,裴麟的身形像是融進了陰影裡,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原地。
趙九也動了。
他拖著那條傷腿,卻像一頭下了山的餓虎,猛地撲向離他最近的賈重。
餓虎撲食,從來不講道理,隻講生死。
賈重的瞳孔驟然縮成一個針尖,他甚至來不及舉起手中的鐵錘,隻覺得胸口一涼,像是三九天被人灌了一口冰雪。
他低下頭,看見一截沾著血的刀尖,從自己胸口透了出來。
他臉上滿是茫然與不信。
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與此同時,裴麟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另外兩名少年身後。
不知何時,他手裡多了一片酒壇的碎瓷,邊緣鋒利如刀。
瓷片是冷的,血是熱的。
噗!
噗!
兩聲悶響,像是熟透的瓜果被戳破。
那兩個少年,連一聲慘叫都沒能發出,便捂著喉嚨倒在血泊之中。
鮮血從他們指縫間噴湧而出,像是兩條紅色的泉。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快得讓人來不及眨眼。
等到眾人反應過來時,場中隻剩下那個手持強弩的伏良,還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臉上是來不及褪去的猙獰,和剛剛爬上來的驚恐與茫然。
他手中的強弩,此刻顯得格外沉重,也格外可笑。
他想重新上弦,可那雙手卻抖得根本不聽使喚。
那隻裝著備用箭矢的箭袋,在方才的混亂中從他腰間滑落。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那個一直死在地的薑東樾手邊。
薑東樾的手,像一條蟄伏已久的蛇,猛地探出,一把抓住了那個箭袋。
然後。
他緩緩地站起了身。
現在。
他有了新的箭。
而這洞裡,也有了新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