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東樾單手端著強弩,姿態很穩,像個儘職的牧人。
他眼神平靜地看著自己羊圈裡的羊都乖乖地走進了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心裡的千斤重石像是被一隻手拖了起來,稍微好受了一些。
他沒有立刻跟進去。
人活著,做很多的事情時都需要等一等。
等等風,等等雨,也等一個能讓自己重新成為自己的時間。
他需要找回那種感覺。
那種將所有人的名,都輕輕巧巧攥在手裡,毫不費力的感覺。
當他再緩緩轉過身,臉上重新掛上了那種有些虛假的,悲天憫人的溫和。
他的目光像是暮春的風,拂過一池靜水,不帶半點漣漪,輕輕地一一掃過那些還跪伏在地上的少年少女。
他們還活著。
他們的眼神裡,是對他不敢抬頭言說的敬畏。
這就夠了。
薑東樾心滿意足地想,不多不少,剛剛好。
他要的就是這個。
“諸位。”
他頓了頓,像是在琢磨用詞,又像是在享受片刻唯我獨尊的安靜。
“都瞧見了吧。”
“有些人,骨子裡就喂不熟。”
“咱們給了他們活路,他們卻總惦記著,要回頭咬咱們一口。”
他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痛心疾首,像是自家養的狗不懂事,跑出去咬了鄰居家的雞。
“我不殺他們,不是我心軟。”
“都說佛陀有好生之德,我是個俗人,但既然來了無常寺,就也得學一學佛家的慈悲。”
“這扇死門,是給他們的教訓,也是給他們最後一次機會。”
這番話說得,當真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若不是親眼見過他方才那副嘴臉,或許真有人會信了這番鬼話。
那些跪在地上的少年少女,依舊低著頭,恨不得把下巴都埋進鎖骨裡,不敢言語。
他們像一群被冰雹砸蔫了的莊稼,隻想把自己縮得再小一些,最好能縮進地縫裡,不被人瞧見。
薑東樾對這種反應很滿意。
他要的就是這種不容置喙的服從。
他重新端起強弩,轉身麵朝那片深邃的黑暗深吸了一口氣。
該他了。
他一步,踏了進去。
腳下的觸感,從潮濕陰冷的石麵,變成了乾燥的、帶著顆粒感的灰塵。
一股子比外麵更沉悶、更古老的腐朽氣,像是從棺材板裡透出來的,撲了他滿頭滿臉。
他走了幾步。
然後,有光亮了。
火光如一條被驚醒的長蛇,沿著石壁,從近到遠,飛快地蜿蜒而去。
頃刻之間,便將這片被黑暗囚禁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天地,照得亮如白晝。
薑東樾的瞳孔,在那一瞬間,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他看見了。
看見了那個比外麵洞穴要大上數倍的,巨大、空曠的圓形石室。
也看見了石室儘頭那七扇一模一樣緊閉的石門。
更看見了正對著他的那麵石壁上,那一行行用早已乾涸發黑的血寫就觸目驚心的大字。
他的目光像是被釘子釘住了,死死地釘在了最後那一行字上。
【勝者有食】
他手裡那個裝著二十枚解藥的玉瓶,此刻變得滾燙,像是攥著一塊烙鐵,燙得他手心生疼。
有吃的,人就能活下去。
血毒成了最後要挾他們生命的枷鎖。
解毒才是真正把自己的命握在手中的辦法。
他的解藥,成為了最後的籌碼。
他必須得活下去。
他的目光開始搜尋獵物。
他看到了靠在牆角,雙目已廢的曹觀起。
又是他。
又是這個陰魂不散的瞎子。
他還笑得出來!
就是他用那幾句輕飄飄的話,戳破了他所有的偽裝,讓他不敢殺,不敢留。
現在又是他。
用那副該死的,嘲弄的表情,看著他。
“是你!”
薑東樾的眼睛,瞬間被血色填滿。
他猛地舉起手中的強弩。
烏黑的弩身,森冷的箭矢。
直直地對準了那個一無所有,隻剩下一條賤命的瞎子。
“我要你死!”
曹觀起的臉上,依舊掛著那抹淡淡的,卻能將人逼瘋的笑。
他沒有躲。
甚至還往前輕輕挪了一步。
像是在迎接,那即將到來的死亡。
也像是在嘲諷。
嘣!
一聲清脆的弦響,撕裂了石室的死寂。
那支凝聚了薑東樾所有憤怒與不甘的箭矢,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呼嘯而出。
直奔曹觀起的眉心。
“小心!”
桃子的驚呼聲與箭矢的破空聲幾乎同時響起。
她的身形快得像一道貼地遊走的魅影。
在箭矢即將觸及曹觀起的那一瞬,她猛地將曹觀起向後一拽,兩人狼狽地跌進了離他們最近的那扇敞開的石門。
噗!
箭矢深深地,釘入了他們身後那扇石門旁的牆壁上。
箭羽兀自顫動不休。
隆!
一聲巨響,沉悶如山傾。
那扇吞沒了桃子和曹觀起的石門,應聲而落。
厚重的巨石,嚴絲合縫地將門洞徹底封死。
也隔絕了裡麵所有的聲息。
石室裡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呆住了。
趙九的瞳孔在那扇石門落下的瞬間猛地一縮。
他沒有任何猶豫。
幾乎是出於一種野獸般的本能,他猛地轉身,拖著那條不大利索的傷腿,衝向了離自己最近的另一扇石門。
裴麟的反應,比他隻慢了半分。
他一把拉起還在發抖的弟弟,身形如電,緊隨趙九之後,閃身進了另一扇門。
隆!
隆!
又是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的巨響。
兩扇巨大的石門轟然落下。
將趙九,將裴麟和裴江,都嚴嚴實實地,封鎖在了那片未知的黑暗之中。
轉眼之間。
七扇門關了三扇。
原本還算熱鬨的石室裡,瞬間變得空曠起來。
隻剩下那個還端著強弩,臉上滿是瘋狂與錯愕的薑東樾。
以及那些跪伏在地,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的,剩下的糧草。
薑東樾呆呆地看著那三扇緊閉的石門。
找到了第四扇鑽了進去。
轟隆——
最後那聲巨響,不是砸在石門上,是砸在了趙九的心口上,震得他四肢百骸都跟著發麻。
門落下了。
嚴絲合縫。
像是一口被釘死了的棺材,將他與外麵那個充滿了血腥、瘋狂與算計的世道徹底隔絕。
黑暗。
能吞掉聲音,吞掉念想的黑暗。
安靜。
能聽見自己心跳聲的安靜。
趙九沒有動。
他隻是靜靜地站著,手裡緊緊攥著那把還帶著彆人血腥氣的刀。
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風聲沒了。
人的呼吸聲沒了。
燭火搖曳的劈啪聲也沒了。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那扇門落下的瞬間,被一隻無形的手掐斷了所有聲響。
空氣裡的味道變了。
不再是那種混雜著腐朽、血腥與塵土的汙濁氣味。
而是一種很乾淨的帶著一絲微涼的石頭獨有的味道。
他試探著向前邁了一步。
腳下不是冰冷堅硬的石板,而是一種柔軟的,帶著些許彈性的觸感。
像是什麼東西的皮毛。
他蹲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著。
是一張完整的獸皮地毯,很厚,很軟。
就在他的指尖觸及地毯的一瞬。
嗤。
一聲輕響,像是有人在遠處劃著了火折子。
前方不遠處,一豆昏黃的火光驟然亮起。
那是一根插在牆壁燭台上的蠟燭自個兒燃了。
火光很弱,卻足以讓趙九看清自己身處的這個地方。
這是一間很小的石室。
四四方方,一眼就能望到頭。
牆壁被打磨得極為光滑,腳下鋪著厚厚的獸皮地毯。
正對著他的牆邊擺著一張小小的石桌。
桌上也點著一根同樣的蠟燭。
燭火旁,擺著一個木製的托盤。
盤子裡是一塊烤得焦黃流油的肉,看樣子,像是羊腿。
肉的旁邊,還有一個黑陶的杯子,以及一個鼓鼓囊囊,用麻布包著的東西。
趙九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一股難以抑製的饑餓感,如同被喚醒的野獸,在他的胃裡,瘋狂地咆哮起來。
他拖著傷腿,一步一步,警惕地走到石桌前。
那股濃鬱的肉香,混合著某種穀物特有的香氣,像一隻無形的手,蠻橫地鑽進他的鼻腔。
他沒有立刻去碰那些食物。
他拿起刀,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小塊肉,湊到鼻尖聞了聞。
沒有異味。
他又將那塊肉放在燭火上烤了烤。
肉裡的油脂發出滋滋的聲響,沒有冒出任何不該有的煙霧。
他這才放下心來,不再猶豫。
他將那一大塊羊腿肉,吃得乾乾淨淨,連骨頭上的最後一絲肉筋都沒有放過。
長年的饑餓都是經驗,娘教過他,人在最餓的時候,見到食物一定要慢慢吃,否則那些食物進了肚子裡,就會要了你的命。
他打開麻布包。
裡麵是兩個還帶著溫熱的饅頭。
他一口氣將兩個饅頭都塞進了嘴裡。
最後端起黑陶杯子,將裡麵的清水一飲而儘。
一股暖流,從胃裡升起,緩緩流遍全身。
那兩根斷裂的肋骨,似乎不再那麼疼痛。
血毒帶來的灼熱感,也被這股暖流暫時壓製了下去。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裡,重新充滿了力氣。
吃飽了。
在這鬼地方,竟然能吃上一頓飽飯。
趙九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看著空空如也的托盤,心裡卻沒有半點喜悅。
他知道,這頓飯不是白吃的。
無常寺裡的菩薩,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他的目光落在石桌上,那根靜靜燃燒的蠟燭旁。
那裡還放著一樣東西。
一本很薄的書。
書的封麵是用某種不知名的獸皮製成的,呈現出一種暗沉的青灰色。
上麵沒有字。
趙九伸出手,將那本書拿了起來。
入手微涼,帶著一種古舊的質感。
他翻開了第一頁。
三個用朱砂寫就的,筆鋒淩厲如刀的大字,映入眼簾。
《無常經》
他的瞳孔,微微一縮。
無常經。
石壁上的血字,第一句“無常經成者,入無常寺”。
原來,這就是鑰匙。
他繼續向後翻去。
書裡麵,沒有長篇大論的經文。
隻是一幅幅,用極其簡練的筆觸,勾勒出的人體圖。
每一幅圖上,都標注著一些紅色的線條與圓點,似乎是某種經脈與穴位的走向。
而在圖畫的旁邊,則是一套套,同樣用圖畫展示的,簡單而又致命的招式。
劈,砍,刺,撩……
每一招,都直指人身要害。
沒有半分花哨,隻有最純粹的,最高效的殺戮。
這不是什麼佛經。
這是一本,教人如何殺人的秘籍。
趙九一頁一頁仔細看著。
他的腦子轉得飛快。
七扇門。
一日一開門,一日一死戰。
勝者有食。
現在,又多了這本《無常經》。
所有的線索,都在這一刻,被串聯了起來。
每天,都有一場必須分出生死的戰鬥。
贏的人可以活下來,可以得到食物,可以繼續學習這本殺人的經文。
輸的人,就成為贏家腳下的骸骨,成為這片土地的養料。
日複一日,直到決出最後的,那個唯一的勝者。
趙九合上了書。
他的心沉到了穀底。
他看向那扇嚴絲合縫的石門,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石壁,看到外麵那個同樣被困住的裴麟。
看到那個,被憤怒與羞辱衝昏了頭腦的薑東樾。
明天。
天亮之後。
這七扇門裡,會有一扇,被重新打開。
然後就是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戰鬥。
他的對手,會是誰?
是冷靜得可怕的裴麟?
還是那個手持強弩的薑東樾?
亦或是某個他從未見過的,同樣被關在這該死地方的陌生人?
趙九不知道。
他隻知道,自己必須活下去。
他合上書,閉上眼,再睜開時,眼裡的迷茫已經不見了。
他重新拿起那本《無常經》。
目光落在第一幅圖上,那個簡單的,卻蘊含著無儘殺機的姿勢。
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拖著那條傷腿,在這間隻夠一人轉身的石室裡,一板一眼地舉起了手中的刀。
他隻有一個晚上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