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門,不像是在開。
更像是在醒。
像一頭沉睡了千百年的石獸,被人從一場亙古的酣夢裡,生生拽了起來。
巨石摩擦著石槽,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震得整間石室都在微微發顫。
灰塵簌簌而下,在燭火的光暈裡,像一場沉默的落雪。
桃子高舉著的手,就那麼僵在了半空。
那枚離曹觀起咽喉不過一寸的弩箭,在顫抖的燭火下,光芒明滅不定。
殺意還未散儘,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衝得七零八落。
這本是一場隻屬於她的獻祭。
她要他死得像一條狗,死在她腳下,用他頸血裡最後一點溫熱,來祭奠她早已冰冷的過往。
她要他為那一日的禽獸之行,付出這世上最痛苦的代價。
這樣隆重的複仇,決不允許任何人破壞。
所以,她放下了手。
門外不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純粹黑暗。
而是那間更為巨大的、環形的石室。
牆壁上那些交錯的火把,依舊在不知疲倦地燃燒,將那片空曠的場地,照得如同白晝。
也照亮了正對著她的另一扇石門。
那扇門,也在用同樣緩慢而又不容抗拒的速度,向上升起。
桃子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原來這便是“一日一開門”。
“看來。”
曹觀起的聲音在她身後幽幽響起,帶著一絲不出所料的玩味:“佛陀他老人家,不想讓你現在就結果了我。他想看點更熱鬨的。”
桃子沒有回頭。
她的目光,像兩枚釘子,死死地釘在那扇正在開啟的門上。
整個人像一頭護崽的雌豹,渾身的筋骨都繃緊了。
她先是看見了一雙腳。
那雙腳踩在一種像是被血水反複浸泡過的暗紅泥濘裡。
靴子瞧不出本來的顏色,像是剛從油鍋裡撈出來,又在陰冷地窖裡放了許久,蒙著一層油膩膩的暗光。
每挪動一下,便有黏稠的絲線被拉扯起來,欲斷還休。
然後才是腿,身子,最後是兩張年輕卻已失了少年氣的臉。
兩個人,兩柄劍。
他們的喘息聲粗重,像兩架破舊的風箱在賣力地鼓著風,每一次吐納,都在陰冷的石室裡帶出一團團濃鬱的白霧。
桃子那一刻,隻覺得眼前的天地,驟然變小,小到隻剩下那兩雙眼睛。
瞳孔縮成了一枚最細的針。
她的視線,有些艱難地越過那兩道壯碩如鐵塔的身影,望向了他們身後。
那間同樣被昏黃燭火照亮的石室,哪裡是什麼囚室。
分明是一座剛剛落幕的煉獄。
三具屍體,以常人無法做到的姿態扭曲著,像是被神仙以大神通,將生命終結前最後一刹那的痛苦,捏成了一尊尊泥塑。
血不要錢似的潑灑得到處都是。
牆壁,地麵,甚至頂上石板的縫隙裡,都在往下滴著黏稠的暗紅。
這兩個少年,是從那座血肉磨坊裡活著爬出來的幸存者。
他們也看見了桃子。
那兩雙在殺戮中被血水反複衝刷,隻剩下渾濁獸性的眼睛,在看到桃子的那個瞬間,像是餓了三天的野狗,瞧見了雪地裡的一塊肥肉,驟然亮了起來。
那不是同類相見的光,更不是憐憫。
是狼看見了羊。
他們眼中的疲憊、虛脫、後怕,被一種更為古老、更為熾熱的本能欲望,瞬間衝刷得一乾二淨。
目光如兩把帶倒鉤的鐵刷子,不加任何掩飾,在桃子身上每一寸起伏的曲線上,來回刮擦,力道重得像是要刮下幾兩肉來。
她的臉,她的脖頸,她那件破舊衣衫下,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飽滿輪廓。
在這座隻有死亡、絕望與背叛的囚籠裡,一個活生生的、帶著熱氣的、散發著淡淡香氣的女人,就是老天爺賜給勝利者最直接、也最實在的賞賜。
其中那個嘴唇更厚些的少年,喉結不受控製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咕咚。
一聲吞咽口水的聲音,在這死一般的寂靜裡,清晰得有些刺耳。
另一個眼神更陰沉的,則伸出舌頭,下意識地舔過自己乾裂的嘴唇,將不知是誰的血跡卷入口中,細細品嘗。
他們身上的殺氣淡了。
那股子男人看女人的、不講道理的淫邪之氣,卻濃得化不開,像是燒起來的野草。
桃子感覺到了那兩道目光。
像兩隻看不見的、沾滿了油汙和血水的手,正在一層一層地,剝開她的衣服。
她身側那片黑暗裡,曹觀起忽然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嗤笑,像是生鏽的鐵片劃過石頭,剛好能鑽進她的耳朵裡。
“丫頭,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他們看你的眼神,跟你當年看那半碗救命湯的眼神,一模一樣。”
桃子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處境。
對麵是兩個剛剛用手中劍,證明了自己有足夠心性與力氣殺死三個人的瘋子。
講道理?
道理是說給人聽的,不是說給野獸聽的。
她緩緩地,抬起了手。
她隻是用一種慢到近乎於挑逗的動作,將一縷被汗水沾濕、貼在臉頰旁的亂發,輕輕地、仔仔細細地彆到耳後。
這一下便將那截白皙修長的脖頸,完完整整地,晾在了那兩道足以將人剝皮拆骨的目光下。
她笑了。
在那兩張年輕又猙獰的臉龐的注視下,她那張沾著些許灰塵,卻依舊難掩風情的臉上,綻開了一抹笑。
那笑容裡,沒有半分嫵媚,更無一絲輕浮。
卻像是一把無形的鉤子,又像是一杯無色的毒酒,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兩位大哥。”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冽,像是一顆小石子,叮咚一聲,落在了那兩個少年燒得渾濁的心湖裡,將那份快要沸騰的欲望,敲得微微一頓。
“看來,你們那邊已經分出勝負了。”
那兩個少年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那雙同樣亮得嚇人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困惑,以及一絲被強行壓下去的警惕。
這個女人……不怕他們?
她還在笑。
這不對勁。
這不合此地的規矩。
嘴唇更厚的那個少年手腕一沉,將那柄還在滴血的劍往前遞了遞,劍尖斜指地麵。
這是無常經最常用的起手式,可攻可守,隨時都能暴起傷人。
“你想如何?”
壯碩少年的嗓音沙啞,像是被濃煙熏了三天三夜。
桃子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的目光,像是最精明的商販,在那少年因緊張而緊繃的臉上,緩緩滑到他那隻青筋畢露的握劍的手上,再到他那身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幾乎要將布料撐破的壯碩胸膛上。
最後,才悠悠然地,落回他的眼睛裡。
那眼神是在掂量,在估價。
“不如何。”
桃子輕輕搖了搖頭,那件破爛的衣衫隨之晃動,勾勒出的弧度,讓對麵兩人的呼吸,又重了幾分。
“隻是覺得,我這間屋子,太空了些。”
她稍稍一頓,紅潤的嘴唇微微張開,吐出了一句讓少年和同伴,同時愣在當場的話。
“我這屋裡,還能再睡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