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裡的風,就像一個被掐斷了喉嚨的死人。
死一樣的寂靜。
寂靜,有時候比最喧鬨的廝殺更可怕。
因為你不知道下一刻,死的是誰。
先前還為了一點彩頭爭得唾沫橫飛、脖頸漲紅的幾位無常寺地藏,這會兒都像是鄉下廟裡淋了雨的泥菩薩。
嘴張著,卻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
一個個成了啞巴。
他們的眼珠子好似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死死摁在眼眶裡,直勾勾地,盯著深淵下那一方被燭火照亮的血地。
一截冰冷的刀尖,就這麼從裴麟滾熱的心口裡鑽了出來。
然後他們看見了趙九。
他就那麼從一具尚有餘溫的屍體旁走過,腳步很慢,姿態很悠閒,仿佛不是走過一片血泊,而是走過自家灑滿了月光的後院。
逍遙臉上的笑意僵住了。
當驚愕來得太快,太扭曲,笑意就會被活活掐死在臉上。
邢滅的臉上,終於裂開了一道極細微的縫。
縫隙裡透出來的,不是驚,也不是怒。
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東西。
像個自詡算無遺策的棋手,在落下最得意的一子時,棋盤卻被一隻腳從底下狠狠踹翻。
滿盤的棋子,連同他那顆裝滿了陰謀詭計的腦袋,都被人一並踹進了泥裡。
不知所措的茫然。
朱不二那張因得意而漲成的臉,顏色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
他那雙本就小的綠豆眼,此刻死死瞪著下方,嘴唇哆嗦得厲害。
不知是在念叨著什麼神佛,還是在咒罵著什麼鬼祟。
唯獨曹觀起。
這個瞎子,臉上那份溫和得像是春風拂麵的笑意,從頭到尾未曾有過半分改變。
他似乎早已猜到了一切。
他甚至還微微側過頭,用那雙空洞洞的眼眶,望向了邢滅的方向,嗓音裡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遺憾,像是替老友惋惜。
“看來你的刀,要輸給我了。”
邢滅的身子,猛地一震。
像是從一場走了神的大夢裡,被人一巴掌給扇醒了過來。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腰間那把刀。
這把刀陪了他三十年,斬過叛將的頭顱,也挑過敵寇的帥旗,是他半輩子的榮辱。
當年為了這把刀,他是第一個殺進皇宮的。
可此刻他看著這把刀,眼神卻像一團亂麻。
他忽然覺得,這把刀,很陌生。
逍遙的目光,從邢滅那張比死了老子還難看的臉上緩緩移開。
他沒有再去看任何人,隻去看那個一直靠在牆邊,有一口沒一口喝酒的青衣女子。
他的眼神變了。
再沒有看熱鬨的嘲弄,也沒有幸災樂禍的火焰。
隻剩下一種忌憚。
他終於想通了一件事。
牌桌上,看似是他們三個地藏使在鬥。
可真正的莊家,卻從來沒有上過桌。
她隻是安安靜靜地靠在那兒喝酒。
紅姨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像是兩團幽幽燃燒的鬼火,鎖住了下方那個叫趙九的男人。
她忽然覺得,曹觀起那句瘋話,或許……真的不是瘋話。
死門中,寂靜。
裴麟死了。
死得太安靜,也死得太沒道理。
他那雙到死都沒能閉上的眼睛裡,凝固著兩種東西。
一種是對薑東樾的憤怒。
另一種,是對趙九那一刀的、全然無法理解的錯愕。
裴江就跪在他哥哥的屍體旁。
他沒有哭,也沒有喊。
他隻是用一雙空洞洞的,像是被人掏空了魂兒的眼睛,呆呆地看著那張他從小看到大最熟悉不過的臉,是如何一點一點地失去活人的血色,變得冰冷,僵硬。
那股子從心底最深處湧上來的、足以將人徹底淹沒的悲慟與絕望,像是一座看不見的大山,死死地壓著他的脊梁骨,讓他連一滴眼去都流不出來,甚至連喘氣都忘了。
趙九彎下腰,將那把掉在裴麟身旁的刀撿了起來。
他提著那把尚在滴血的刀,朝著一個誰也想不到的方向走去。
桃子。
那個從頭到尾,都像個影子一樣,安靜地縮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裡的女人。
當她看見趙九提著刀朝著自己走過來時,那雙一直戰戰兢兢的眸子裡,終於泛起了一絲真正的漣漪。
極致的警惕。
她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藏在袖中的短刃。
身子微微弓起,像一張拉滿了的弓。
趙九的腳步很慢甚至有些拖遝。
他那條傷腿,每一步,都像在拖著一條看不見的鐵鏈,在死寂的空氣裡,劃出刺耳的聲響。
他在離桃子還有五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個距離很講究。
這是一個很微妙的距離。
一步之差,便是生與死的距離。
他的目光越過了桃子的肩頭,落在了她身後那具早已死去多時的屍體上。
那具屍體倒地的姿勢很奇怪。
像是被人從正麵一擊斃命,可脖頸處卻沒有任何明顯的傷痕。
趙九隻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那雙平靜的眸子裡閃過一絲了然。
他懂了。
然後,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動作。
他將手裡的刀,朝著桃子緩緩地遞了過去。
刀柄在前,刀尖在後。
那是一個完全不設防的姿態,近乎於一種江湖人最忌諱的繳械。
桃子的瞳孔收縮。
她死死地盯著那把刀,又死死地盯著趙九那張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
她想不通。
這個男人,到底想做什麼?
“你……到底想做什麼?”
趙九沒有立刻回答。
他緩緩地抬起頭,那雙平靜的眼睛,像是穿過了這片囚籠的穹頂,望向了那片更深沉、更遙遠的、連燭火都無法照亮的黑暗。
他知道那裡有一雙眼睛。
一雙雖然瞎了,卻比這世上任何一雙眼都看得更清楚的眼睛。
那雙眼睛,此刻一定也正看著他。
趙九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像一層被微風吹皺的春水,卻讓他那張滿是血汙的臉多了一絲活人該有的生氣。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回答桃子的疑問,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更像是在回答那個高高在上的、看不見的看客。
“但總覺得……這條賤命,不該就這麼折在這兒。你說呢?”
這句話,是曹觀起說的。
現在,他已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話音未落,他臉上的血色便猛地褪去了幾分。
胸口那兩根斷骨,像兩把燒紅的鉗子,狠狠地紮進了他的肺裡。
鑽心的疼。
他深吸一口氣,當著所有人的麵,將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外套脫了下來。
昏黃的燭火下,一具瘦骨嶙峋的軀體,暴露在微涼的空氣裡。
身上縱橫交錯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傷疤,像一張被胡亂縫補過無數次的破漁網。
他將那件尚帶著體溫的外套,披在了桃子微微發抖的肩上。
桃子僵住了。
她不明白。
她徹底不明白了。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這個剛剛才掀翻了整個牌局的男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趙九緩緩地坐倒在地,將那條早已潰爛流膿的傷腿,朝著桃子伸了過來。
傷口深可見骨,皮肉外翻,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黑紫色。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桃子瞬間明白。
她是唯一一個精通醫術的人。
他是要自己用這把刀,替他將這塊已經爛進了骨頭裡的腐肉給活活剮下來。
“會很疼。”
桃子那雙握著短刃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
趙九沒有回答她。
他隻是轉過頭,看向了那個從始至終,都跪在不遠處,抖得像一片風中落葉的林巧身上。
林巧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是被刀劍殺死。
是被一種無形的東西。
是恐懼。
當趙九那雙平靜得不帶一絲活人溫度的眼睛看過來時。
林巧覺得那隻生命力強到令人發指的野獸,終於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了淬了毒的獠牙。
“你……”
她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被塞了一團燒紅的炭,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趙九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那張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
他忽然覺得有些乏味。
“行了。”
他的聲音很淡,狠狠地砸在了林巧的心口上:“彆裝了。”
林巧的身子猛地一僵,抖得更厲害了。
裝?
趙九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落在了最初那五個少年倒斃的地方。
“我從屋子裡出來,隻是想走近些,看清楚那具屍體。”
趙九的聲音,在這片死寂的煉獄裡,清晰得像是一根根繡花針,不偏不倚全都紮進了林巧的耳朵裡:“你殺的第一個人。”
他頓了頓:“你那一刀,是正麵割喉。可那一刀,根本殺不了人,甚至沒有刺破他的皮。他卻死得太快,也太安靜。”
林巧的瞳孔在那一瞬間放大到了極限。
“真正要了他命的,不是你的刀,而是他喉嚨裡,那根淬了劇毒的暗器。”
林巧腦子裡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弦,啪嗒一聲。
斷了。
她整個人都癱軟在地,連最後一絲偽裝的力氣都沒有了。
“有人教了薑東樾的劍。”
趙九的目光,掃過那個依舊站在遠處,臉上第一次露出驚愕與屈辱的黑衣劍客。
“有人教了裴麟的刀。”
他的視線,又落在了那具尚有餘溫的屍首上。
最後,他的目光像兩把冰冷的刀,釘在了林巧的身上。
“自然,也有人教了你,如何用那些看不見的毒針,殺人於無形。”
趙九的話音,像一場遲來的審判,將這片煉獄裡最後一點秘密都剝得乾乾淨淨,赤裸裸地晾在了所有人的麵前。
一直置身事外的薑東樾,臉上那份因為趙九殺了裴麟而生出棋逢對手的興致,此刻已經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震驚惱怒的屈辱。
他自以為是這場死門裡最高傲的獵手。
而那個一直被所有人都當成是甕中之鱉,當成是墊腳石的趙九,才是那個從一開始,就看穿了整個局的人。
就在這時。
噗嗤。
一聲輕響,利刃入肉。
桃子動手了。
刀鋒劃開腐肉,黑紫色的膿血噴濺而出。
趙九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嘴唇更是被他自己咬出了一排深深的血印。
他慘烈地嘶吼著。
這樣的疼痛,沒有人能忍受。
這是不是個好機會!
薑東樾鑽起了劍。
他幾乎要出手。
可他還是注意到了林巧。
她會殺誰?
是他!
還是我?
她真的學了暗器?
林巧也在看著他。
他太快了。
他會殺誰!
是我麼?
一個喜歡欺騙的人,通常不會信任任何人。
趙九的目光,從未離開林巧。
他那雙眼裡是無窮無儘的自信。
桃子的動作很快也很穩。
她用那鋒利的刀尖,仔仔細細地將那些爛透了的腐肉一片一片剔除乾淨。
整個過程,血腥,殘忍,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專注。
當最後一塊腐肉被割下,重重地掉落在地上時。
趙九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渾身上下都被冷汗給浸透了。
他靠著冰冷的石壁,大口喘著氣,胸膛劇烈起伏。
可他的眼神,卻在那劇痛的洗禮之後,變得愈發清亮。
他緩緩地伸出一隻手。
桃子心領神會,將那把沾滿了膿血與碎肉的刀,遞回到了他的手裡。
趙九握住刀柄,用那條完好的腿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搖搖晃晃重新站了起來。
他像一杆在沙場上飽經風霜,卻永遠不倒的旗。
他環視著這片最後的煉獄。
看著那個臉色陰晴不定,握著劍卻遲遲沒有動作的薑東樾。
看著那個重新站起來的林巧。
看著那個跪在自己哥哥屍體旁,雙目空洞,仿佛魂魄已經跟著哥哥一起去了的裴江。
趙九笑了。
“現在。”
他的聲音再次被壓回了平靜的狀態:“你們是打算一個一個來。”
他手中的刀,緩緩抬起,刀尖在昏黃的燭火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
“還是一起上?”
殺了他!
殺了他!
兩個人的腦海裡,閃電般出現了同樣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