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繼淵的傷漸漸好起來,他一人待在家裡,兩眼看著天花板發呆,越看心越煩,最終還是撥通了石小勇的手機。
他們在電話裡聊了片刻。
錢繼淵告訴他,鹿巢會的保安不想做了,看看還有沒有新活沒有。
石小勇故作神秘地說:“活兒多的是,怕你不肯乾。”
“什麼活兒?”
“工地上的活兒。”
“搬磚搬瓦?”
“不用力氣搬,用腦子搬。”
“你說明白什麼事嘛?”
“繼淵,應該你已經明白了。”
石小勇一直沒中斷他的老本行,偷兒。
他在偷筆記本電腦。
如今人們不帶錢包了,帶的錢包裡麵也沒多少錢,手機拿在手裡,很難下手。而這世界到處都是筆記本電腦,是人是鬼都要背著那東西,仿佛那東西像勞力士手表一樣可以證明人的身份和身價。那可是個好東西,一台就能賣上幾千塊錢。下手十分方便,即使被抓刑期也不長,上一次隻判了半年很快就出來,石小勇是職業小偷,幾乎沒有斷過這項營生。
但一直缺一幫手,下手時最好還有一人不離左右,幫他觀察四周,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傳遞信號,逃跑中也可以加以接應,這樣就可以大大降低被發現被抓獲的危險。
過去,石小勇沒向錢繼淵提這事情,知道他是大學生,心高氣傲,不會入這一行。如今四處碰壁,見他唉聲歎氣的樣子,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當然他們見麵一說,錢繼淵臉上表露出犯難的神情。
“不讓你直接動手,你幫我望風、照應、接應,做一個幫手。”
“我沒乾過這個,怕乾不來。”
“好學,好學,一學就會。”
顯然錢繼淵在猶豫,他從看守所出來,曾發誓這輩子無論如何再不進那個地方去了,但萬事不由人,已經隨波逐流了,人在急流中,就可能去向一個莫名的去處。
在石小勇麵前,他已經沒了自己,有的是那滔滔向前的湧動,是裹挾吞沒的力量,是暈頭轉向。
石小勇說:“你呀,還是不要認死理,掙眼前能掙的吧。”
你得承認,無論盜竊技術有多高,膽子有多大,在具體盜竊時麵對的風險,可能出現的後果都會像沉重的石頭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比如白天你去撬一戶人家的門,可那一天,正好主人回家了,你闖進去讓人逮了個正著。也有這樣的情況,那戶人家回來的是女主人,你一進門就呆了,立在門口和她眼對眼地看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可這時你發現,她也慌了,她比你慌,而你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是把腦袋提在手裡的,她不是,她慌得腦子一片空白,彼漲此消,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人都是這樣的,兩個摩拳擦掌的人,總有一個會先敗下陣來,何況一方弱不禁風,你發現這個女人已經敗下陣後,便知道下麵的事情該怎麼辦了,於是提高嗓門大吼一聲:把錢交出來。當然她肯定會把錢交出來,但這麼做也是十分危險的,因為這樣做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偷竊變成搶劫了,搶劫判刑是很重的。
他們約定隻偷不搶,他們怕將把牢底坐穿。當然有時候具體情勢的演變你是無法控製的,像剛才說的情況,如果你發現了女主人後調頭就跑,反而可能讓她醒悟過來,讓她大膽起來,讓她喊起來,她隻要聲嘶力竭的喊一聲,你就凶多吉少了。
在這個時候,通常選擇提高嗓門,讓她繳械投降,這是情勢所逼,他們偷盜總有這個“情勢”問題,有那個將你逼到死角後的選擇問題,這是個十分痛苦的問題,是在偷盜中遇到的最痛苦的情況。
在這種情況下,選擇完全是憑感覺,你不可能有萬全之策,隻能完全憑感覺行事。結果有兩種,一種是做對了,讓他們逃脫了;另一種就是做錯了,那就要張著大口來吞這個苦果。
石小勇告訴他,十五六歲的時候就乾這個,那時是在公共汽車上行竊。你應該承認乾任何一行都有個技術問題,時間久了就會藝高膽大,而扒竊的行當更需要心靈手巧,生成魔術師一樣的手眼,何況當時還有夥伴的配合。當時一個女孩一直和他演雙簧,他們一男一女,默契到精骨肉彼此相連的地步,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次眼角的一個掃視,彼此就能心領神會,對情況立即就有個準確的判斷。應該說,汽車上那麼多雙眼睛,真正管事的眼睛並不多,完全可以找到在夾縫中做人的那種雜亂不堪的狀態,他們相互擠擁彼此形成敵意,筆直的身體隨時都像風中的蘆葦一樣齊刷刷或亂糟糟地搖曳,苦中找樂的人將心思用在搶占座位和攝取女色上,這也是偷竊一再得手的原因。兩個偷兒穿行在公交車的人群中,相距一步之遙,當確定好了下手的對象,立即會有暗示,她就會接近目標(通常為男人),她與對方一直近到肌膚相親的地步,一個少女的肌膚即使和那個賊字聯係起來,同樣充滿了美麗、善良、溫柔和親密誘惑之感,誰會把一個少女肌膚當成毒蛇猛獸來提防呢,在肌膚相親之間,你甚至會獲得短暫的麻醉狀態,在擁擠和勞頓的人生疲憊中,突然有了心意略醉的感覺,那是一種多好的感覺,可能隻有幾秒,其實隻需一秒就夠了,其餘的時間就作為一種補償式的回報吧,畢竟,等這家夥下車後,他可要有很長的時間的痛苦和後悔呢。你應該承認,人性的弱點是相同的,我們這個社會以及人群有著許多的弱點,如果你想通了這個道理,並能想象女偷兒皮膚的光潔潤滑以及彼此心心相印的默契,就能明白一次次偷盜總能得手的原因。
那女孩後來吸毒、販毒被抓進去了。
錢繼淵一聽,顯然,無論怎樣訓練也達不到那女偷兒的身手。然而如今情勢也不一樣了。不用在公交車上偷東西了。這世道變的,公交車裡成了最貧困的地方,將人們的腰包全部集中起來保不準不夠吃頓飯錢。當然,財富在更大的空間裡集中了,我們偷兒與這個世界需要另一種親密接觸,配手顯然更加重要,需要在更大的空間裡發現問題,找出破綻,你乾過保安,隻要乾過這個行當的,至少眼神還是管用的。
偷筆記本電腦首先要準備一個裝筆記本的包,裡麵裝一些雜誌,使那包看上去沉甸甸的,自己還要西裝革履,看樣子就是夠資格背這包的人。
顯然比起石小勇,錢繼淵更像個it背包人。
他或拎或背著電腦,文質彬彬,像極了it男。
一切打點停當,他們一起來到火車站,在人群中找一個空座位坐下來,然後就要從不同角度觀察這個像浮魚遊蛇一樣的人群。
背筆記本電腦的人很多,選擇目標並不是問題,但一定要為身後找一條通暢的逃離路徑,也就是說一旦被人發現,能夠有最佳的逃生路徑,這一點特彆重要。當他們選好目標後,石小勇就讓錢繼淵離開,錢繼淵可以遠遠地走到遠處去,畢竟偌大的車站,需要幾雙眼睛才能裡裡外外地看個透徹。
此時感覺十分重要,在這樣的環境裡,他的感覺更加的真實。他們就像混合雙打運動員,配合默契的程度自己有時也感到吃驚。
通過手機發來的信息是“1”表示安全,是可以下手的信號,得到這個信號後,石小勇就要起身了,他慢慢的向著目標走去。
目標通常是在打瞌睡,或者正低頭看書的男人,或正在與女友聊天,這個目標最好是獨自一人,又對這個世界缺乏警惕性的那種,最好是年輕一些,正在胡思亂想並盯著天花板發呆的那種。這樣的人通常心不設防,不會對陌生的身影和腳步吃驚,石小勇會在他的身邊坐下來,甚至是挨著他的身子坐下來,之後錢繼淵關注的重點是石小勇的周圍。
錢繼淵的眼睛一直在候車大廳裡一行行地掃瞄,一旦出現某種危險,石小勇的手機會“嘀嘀”地叫起來。如果一切太平,石小勇會用調包的方式把筆記本調換過來,這個動作隻需不到一秒的時間,而且自然的像窗外的一縷微風,然後站起身,以輕緩的腳步離開候車大廳,一個偷盜過程便宣告完成。
當然他們不能集中在一個地方偷,如果候車大廳裡連續丟兩三台電腦,就一定會引起車站和警方的注意,立即就會有便衣進駐,設伏守候,再次下手時,無論你有怎樣的機敏,也一定會被逮個正著。
每每在他們得手之後,不僅會為到手的財富歡樂,更有這種生死相擔的歡感。
每每得手,一起分贓之時,錢繼淵不免苦笑。
去車站偷竊僅僅是讓錢繼淵在這個特殊的地方練手,車站像一個巨大的公交車,在密閉的空間裡,緊張的空氣可能被壓縮成一塊硬實的像石頭一樣的餅乾,生手第一次偷盜,整個過程像嚼一塊吞咽不下的石頭,這其實是心理問題,所有的心理問題都可以通過訓練加以克服。
實際上石小勇突然重操舊業是發現了一個重大機會,他發現建築工地上,工程技術人員都有筆記本電腦,且質量不低。
實際上工地的工棚裡閒放著不止一台電腦,工地裡沒有人覺得這是受人覬覦的財富,工地上比這值錢的東西多得是,雜亂地扔了一地。
工地上人員龐雜,許多不同職責的公司同時進入,在彆人眼中仿佛都是工友夥伴,實際上他們彼此陌生,互不認識,偷竊一定要大模大樣,穿一身破舊的工作服,拎一電腦包,即使被人發現,也不用慌張。
由於工地雜亂,人員進出方便,工棚通常不會上鎖,所以極易得手,對於他們這樣的職業小偷,簡直手到擒來,不像車站是個封閉的空間,一旦事發,插翅難逃,在工地上即使被發現,也可以用上腳板上的功夫,撒丫子走人。
當然為以防萬一,依然需要配手,錢繼淵那套保安服終於派用場了。
錢繼淵穿上保安服在工地附近轉悠踩點,繪製詳細的地形圖,逃跑路徑,四麵八方的環境,四周的車站、地鐵口都要標注,一點不比建大樓的工程技術人員那樣費心費力,每個細節都要關注,都要考慮清楚。
在錢繼淵手裡偷盜變成了技術活,他將它工程化、技術化,將它精密地進行分秒尺寸換算,以此將危險降到最低。
而事實的確如此,他們屢屢得手,並且打一槍換個地方。
偷盜顯然已經引起警方的注意。
石小勇知道,隨處可見的監控會留下身影,於是作案時間更多改在夜晚,其實多數工地燈火通明,但隻要稍作偽裝,就可以騙過監控。並且借助夜色,人更容易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