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從年輕時就多次與老郭交手,是遠近聞名的混混花肚皮。
抓他的時候他正在棋牌室打麻將,就以賭博為名對他進行了治安拘留。
“老郭,你熟悉他,還是你來審吧。”郝比說。
“小郝,我馬上就要退休了,這刑警的活,有一些像翻燒餅,有那幾塊燒餅,翻過來翻過去,一身糊味,可你一輩子擺脫不了他們,除非像我這樣馬上退休了,我可以對他們道聲拜拜,後麵就是你來陪他們,所以今天必須由你接手。”
郝比來到審訊室,坐在了花肚皮的對麵。
審訊室的牆麵上,滿滿掛著女孩被殺案的現場地圖以及女孩屍體的照片。旁邊的白板上,紅筆大大地寫著花肚皮的姓名、年齡與身份證號,異常醒目。
都是提前布置好給花肚皮看的,都在暗示:花肚皮,你該認賭服輸了。
老郭借來白襯衫,領導般威嚴地坐在皮椅上。
那身白襯衫的確讓人精神百倍,穿著白襯衫的老郭內心漾起一絲惆悵,就要退休了,看來這輩子無緣白襯衫了。破了一輩子案,一直守在基層,沉浸在最繁忙的事務裡,從來沒想過要什麼待遇,隻是在臨近退休的時候,特彆是今天假模假樣地這樣穿著,這樣坐著,這樣生出威嚴,這威嚴氣息如此強烈地蕩漾在審訊室裡,向著對手壓過去。
這氣息也向自己壓過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注:白襯衫係高級警官夏季製服。)
已經好幾年沒與花肚皮交手,這並不表示這家夥這些年安生了,洗手上岸了,可能他做的案子還沒浮出水麵,或許這個案子就是他的大手筆。
郝比站在花肚皮旁邊,激動地等待著那一刻,等待著花肚皮在重壓之下呼吸紊亂,手腳發抖,現出原形。
花肚皮聳了聳肩,端坐在椅子上瞥了郝比一眼,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哈欠,他左右看了一圈,用動作表明了態度。
郝比試圖感化花肚皮,引起花肚皮對女孩的同情。
“你們這是乾嘛呢?辦我唄,彆浪費時間了。”
“郭警官,我的印象中,您快要退休了?”突然花肚皮像老朋友嘮家常一樣地問。
他打了個漂亮的反手反擊。 第一,彆凶我,你坐在這裡沒幾天了;第二,我們鬥了一輩子,你走了我還在。
對手在攻擊,並且是對準他的要害處,簡直將老郭打懵了。
郝比是主審官,這個時候他要一拍桌子站起身來,給他緊緊手銬,再拍拍他的後腦勺,明確告訴他,老郭的確要退休了,但他的活由我頂上,想找死,我奉陪。
顯然郝比還嫰了點,甚至沒有聞出其中的火藥味。
老郭等待許久,沒有等到郝比的反擊,隻好自己站起身來。
“花肚皮,二十年前,你買了一支槍,我捉你過來,死活不肯交代,後來你怎麼就將那槍交了出來?嗯?我又捉了與你一起去買槍的馬仔,將馬仔帶到你麵前對質。花肚皮,比起那會兒,咱刑警隊如今眼睛多了去了,天上的衛星,地上的攝像頭,還有許多許多高科技。高科技你懂不?你花肚皮這一肚皮壞水,就是缺了點文化,還要和我們鬥,你會輸得很慘的。我的確要退休了,可年輕這輩就坐在你麵前,今日請你來一是辦案,二也是讓你們混個麵熟,這輩年輕人與我比,多懂了個高科技,你想玩我們繼續奉陪,讓你和高科技玩,玩死你!”
花肚皮顯出死豬不怕水燙的樣子。
郝比依然堅信,對麵坐著的就是嫌疑人,但是他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直接證據。
不,還有一個殺手鐧!
郝比突然掏出那尊彌勒像,擺在花肚皮麵前。
“風過留痕,雁過留聲,你看看這是什麼?”
郝比期望這尊彌勒唬住花肚皮。
花肚皮直視前方,隻掃了那尊彌勒,那張臉樂得像彌勒,隨即徹底放鬆下來。
全完了。
郝比輸了。
郝比腦袋嗡地一下懵了,內心的平衡瞬間被打破,一些辛辛苦苦營建的東西垮了。
老郭愣住了,顯出十分慍怒的樣子。
一直以來,老郭從來沒這樣慍怒過。
顯然老郭著急,對於大案,對於這些多次過招的老炮,郝比太稚嫩,太年輕。
並且使用證據這麼大的事,竟然都不和他商量一下。
如此重要的證據,怎麼能這樣放到花肚皮麵前,他一揚手推到地上,彌勒像就會摔得粉碎,而這尊彌勒幾乎是這個分屍案件的唯一線索。
郝比這才感到自己的魯莽輕敵,一個偵察員要心細如發,對事態、情態的發展都要有預判和周詳縝密的考慮,一不小心就可能釀下大禍。
這尊佛像根本證明不了什麼,說明不了什麼,唬不了人,嚇不了鬼,就是一尊泥胎。
郝比知道,花肚皮也知道。
現在郝比失去了一切威嚴,一個毛沒長齊的小崽,還想跟幾進宮的老炮鬥法。
花肚皮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一個弱者坐到被審席上,一開始可能會強製自己冷靜並竭力對抗,但隨著時間推移和警方力度加大,他就會亂方寸,可能從腿腳開始紊亂,進而上半身,進而眼神,鼻尖處,鼻尖處會滲出汗珠,民警緊緊抓住這些細節就能讓他潰不成軍。但多次交手的老手,他們經曆過大考,熟悉大考的一切,他們沉穩地坐到你對麵,紋絲不亂。
時間到了,一無所獲,隻能放掉花肚皮。
這是郝比遭遇的又一次失敗,他想通過一個大案來證明自己,在刑警隊,你要立住腳,一定要獨立辦一個大案子,凶殺案是最好的磨刀石,除此無他。
郝比十分沮喪地坐進轉椅裡,無奈地將椅子轉了一圈,那些吃敗仗的將軍一定坐進過這樣的椅子,轉一圏再轉一圏,每轉一圏腦海裡翻騰一次。
那種挫折失敗感,一隻轉椅能夠詮釋其中的一切滋味。
這麼好的轉椅,我坐進去,怎麼就完全沒了婷婷坐進去的感覺,看來我與婷婷之間差的不是一點兩點。
一隻胖貓溜進來,這原是一隻流浪貓,被民警們帶進警營,如今它已富態有餘,經常大大咧咧地端坐在路邊,旁若無人,時不時朝過往行人“咪呀”一聲,也不問這過去的人是威嚴的警察還是被羈的歹徒,郝比正在氣頭上,見胖貓過來湊熱鬨,狠狠踹它一腳,胖貓“呀”的一聲迅速逃開。
曾經一隻貓逮著一隻狂奔的老鼠,老鼠請求饒命,說:貓先生,我是為了小命,而你僅僅是為一頓午餐而已。
貓的身上有著刑警的風範,它機敏、靈活,有著超常的嗅覺和眼力,貓身上有種捕捉的能力,這種捕捉來自它對這個世界精靈般的判斷驅動,貓是個戰士,是個精靈。
貓的麵前從來不缺肉香,豐盛的午餐令人覺得它正與閻羅共席。它不斷咂吧嘴巴,不斷表達著味覺滿足的快慰,它每根羽毛都閃爍著光澤,那是由美食製造出的光芒。
人在極端的情況下,總覺得身上缺少點什麼,會突然產生同赴貓宴的衝動。
郝比拿出彌勒像觀察著,他仔細觀察著這尊彌勒像,是尊普遍不過的彌勒像。
彌勒笑眯眯的,看著像你的親人,誰看它都像是親人。
拉杆箱內除了半具赤裸的屍體隻有這尊彌勒。
彌勒像應該與這個女孩有著某種聯係,難道她信佛,抑或是什麼信物。
而如今,男女之間,青年人之間,很少用佛像作為禮物信物。
郝比對佛教並無研究,他查了資料,彌勒是未來佛,一萬年後才會下凡人間,現在的彌勒是梁朝的布袋和尚的化身,是中國人為自己造的佛。
在市井裡看一個活得敞亮的男人,兒孫滿堂,功德圓滿再加無欲無求,開懷大笑,並保持著這種樂觀,那他就是活彌勒了。
彌勒不吝平凡之身,用未來照亮現實,照亮最平俗的眾生,彌勒相極具眾生相,那十萬八千裡的未來,能夠如此清晰地呈現在我們麵前,讓芸芸眾生觸手可及。
一個女性如果不是出於頂禮膜拜,是不會將自己指紋映射到這樣一個大肚皮寬麵孔的彌勒身上的。
難道死者是個佛教徒?
為什麼一個女孩要將自己的指紋附著在彌勒的手指上,僅僅是小女孩的鬼靈搞怪?
這是一個女孩將自己的心影投射到大肚子彌勒身上,無論如何這說不通,一個青春女孩,每日想的是瘦身漂亮,怎麼要將自己的指紋纏縛在彌勒的手指上,即使是搞怪也不會這樣做的,一定彆有深意。
郝比百思不得其解。
郝比想到郭婷婷,想請她過來看一看,可能女警的解讀有著女性特有的彆樣的角度,彆樣的眼光。
他給婷婷發了條短信,問她在乾什麼,對方回應“嗯哼。”兩個字。
又發來了幾個字“有事嗎?”
“男人需要關懷,有空來刑警隊,看看你爸爸和我。”並附上一個笑臉。他怕那些字太冰冷,得有個笑臉的表情。
笑臉也有很多種,比如壞壞的笑,討好的笑,表達愛意的笑,深沉莫測的笑。婷婷喜歡哪一種?你真是的,在派出所待了三個月,連這個問題都沒好好研究一下,應該還有許多許多問題沒有搞清楚,就想著工作了,被工作牽著鼻子走,這感情二字必須要硬米爛煮才行,必須要軟磨硬泡才行。於是找幾個不同表情的笑臉一樣發一個,讓它們連在一起,這樣有點不倫不類。你要征服一個女人的心,就要創造一種微笑,一個高質量的微笑,這是男人的基本盤,是臉上的飄紅的“上證指數”,自信,陽剛,暖陽一樣燦爛。
如果他成了一名合格刑警,那麼那縷微笑一定會穩穩地呈放到臉上,那是他作為男人送給婷婷的最好禮物。
他知道,如今自己的臉上一不小心堆襲上來的是一臉愁容。
他打通了婷婷電話。
“婷婷,我買了個老板椅,和你的一模一樣,你就不能到我這裡來參觀參觀。”
“郝比,你肯定遇上事了,遇事就直說,彆和我繞彎子。”
郭婷婷來到刑警隊,顯然她是這裡的常客。
見到郝比的轉椅,一屁股坐了進去。
腳尖一掂,就地轉了一圈。
椅子在一個點位停下,婷婷雙目正好與那尊彌勒相對。
“婷婷,你看看這尊彌勒。”
“有什麼問題嗎?”
“它出現在一具女屍的拉杆箱裡,應該是凶手有意裝進去的,這尊彌勒與死者一定有某種關聯,通常一名女性是不會與彌勒發生關係的,但本案不僅有關係,關係還如此緊密離奇,因為彌勒十指都纏著死者的指紋。”
“手指上有指紋?”
“已經檢驗過,都是女孩的指紋。”
“明確死者的身份了嗎?”
“沒有,指紋庫中沒有發現這些指紋。”
婷婷的注意力完全投向那尊彌勒。
彌勒一定不擁有自己的指紋,這不是佛家的疏忽,在佛陀眼中,萬物皆虛幻,皆泡影,人也如此,人與人,你與我,是可以交疊重合的鏡像,緣來相聚,緣去雲散,人生飄忽不定,甚至世界不存在真實的個體,這樣人就可以忽略許多東西,比如指紋,這個區彆人類的密碼,在佛陀那裡,指紋之於人是多麼地累贅多餘,是世間加給人類的業。
彌勒皆萬眾,萬眾皆彌勒,每個人都可以依照自己的心影作出映射,將自己的指紋粘附到它身上,是一次命運的映射。
“這尊彌勒應是一個男孩送給女孩的禮物,愛情的信物。”婷婷說。
“這其中有祝福也有期待。”
“女孩這樣做分明是要留住真愛。”
郝比雙手合十,閉起眼睛。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快讓我破案吧。”
“郝比,求天求地不如求己。”
“我怎麼求己啊,箱子裡隻有這尊彌勒,並無其它任何東西。彌勒成了唯一線索,彌勒和我玩起捉迷藏,看來我的法力要高過他才行。”
“愛是一種血肉的融合。愛是一種重疊。物與物,人與人,心與心,情與情的重疊,這裡已經沒有佛,隻有兩個人,男人和女人。這個指紋應該是一次愛的重疊。”
“你是說,指紋下麵還有指紋?一個男人的指紋?”
“你答對了。”婷婷說。
郝比腦子“嗡”的一聲,仿佛一個響雷的炸裂。
指紋是打印在紙上,然後進行了剪貼,顯然尺寸事先進行了設計,貼得嚴絲合縫。
經過這層點撥,郝比再細心觀瞧時果然發現,那指紋下麵似乎還有一層紙。
趕忙將彌勒像送到技術科進行技術處理,很快傳來消息,又發現了另一個人的指紋。
此前是一個人的指紋,後來被死者的指紋覆蓋。
這個指紋是誰的?會不會出現在指紋庫中?
郝比不敢想象,天下有這樣的好事在等著他,他的心“撲撲”跳著,郭婷婷也屏住呼吸。
指紋拍照處理後,經指紋庫比對,迅速跳出一個人的指紋:錢繼淵。
“啊,這人交過手,不就是為錢江公司討債的那個大學生,不就是錢慕堯火災案中的那家的大兒子嗎?“郝比大聲叫起來。
他?殺人?
郝比腦子裡過電影一樣迅速進行著回旋。
他甚至又回旋到唐俊跳樓那一段,想起年青的大學生在遇到問題時的脆弱和簡單。
當初辦錢繼淵討債案件,就覺得其中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當初那是個不起眼的案子,如果不是對象身份特殊,在派出所每天麵對的諸多案件中,那是起屬於最不起眼的案件。
許多案件如過眼雲煙,過去就忘記了,那些嫌疑人的麵孔慢慢模糊,但這個人卻清晰地留在腦海中,以至於郝比迅速回憶起當初的一幕。
錢繼淵,男,二十四歲,大學畢業,曾因為父親錢江公司討債被判刑三個月,為此警方留下他的指紋和血樣。
柳局長立刻下了拘捕錢繼淵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