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進看守所了,錢繼淵對於這裡的一切都不陌生。
顯然這次進來,從眼神到做派,他身上都透著老道。
隻是上次進來,案情不重,天天都在進行著倒計時,扳著指頭算日子,一天天地將時光死熬過來,這次進來了大概率是衝死而去,不需要扳著指頭數日子了。
他做了次深呼吸,畢竟警方隻問了悅悅的事情,錢慕堯、蔡紅芳的事情也作了詢問,但他矢口否認。
石小勇跑了,跑得無影無蹤。
石小勇為什麼不辭而彆,他百思不得其解,但隻要石小勇一跑,他就有一絲活命的希望。
他不想與號房裡的任何人囉嗦,此時嘴巴要緊閉,這關乎自己的小命。
隻有失去自由的時候才知道自由的寶貴,人這自由,就好比一個鳥兒對天空的占領。
鳥兒飛入任何一片空間都是一種占領,可人不能。
自然有人湊上來問東問西,首先要問明他的案情,他極其謹慎的說了殺死悅悅的事情,必須謹慎,這裡臥虎藏龍,你一個不小心,他們會追問下去,讓你潰不成軍。
大家一聽,一屍兩命,你又殺人分屍,你錢繼淵這樣必死無疑,你要想活就要立功。
立功?檢舉揭發?
我立什麼功,揭發誰?我的案子還沒有全部挖出來,一想起綁架、殺死蔡紅芳、錢慕堯,錢繼淵頓時心驚肉跳。
號房裡的賈文飛正與老趙在嘀咕,賈文飛因販毒被抓,可能麵臨死刑判決,所以錢繼淵特彆留心他的一舉一動。
隻聽賈文飛說:“老趙,如果時間沒錯的話,我明天就開庭了。”
老趙問:“你都準備好了嗎?自我申辯的資料,最後陳述,需要我幫你嗎?”
賈文飛搖搖頭:“這個不用,我想了好多天了,我覺得這案子改判的可能太小。”
“那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賈文飛歎氣道:“我想過了,我和我哥必須得活一個。一旦我判了死刑,那我就得出賣我哥了。我哥跑不了的,早晚都得被抓。”
老趙點點頭:“你確定了?”
賈文飛不言,沉默了許久,忽然一抬頭說:“老趙,你說我這人是不是特卑鄙?為了活命,連自己親哥都要出賣?”
老趙擺了擺手:“彆人不知道,我會不知道麼?我知道你是為了有個人能照顧你爹娘,要是你不揭發你哥,那你倆很可能都保不住命。”
賈文飛一笑:“隻要有一個人理解我就行了。我想好了,明天開庭一旦維持原判,那我就馬上說出我哥的下落。”
“你有把握嗎?”老趙問。
“當然,哥能去的地方就那麼幾個,肯定沒錯的。”
說著,賈文飛猛抬起頭,對著天空小聲說:“哥,對不起了,為了咱爹媽,我得當畜生了!”
他要出賣同為毒販的哥哥保全自己性命。
人在外頭,天不怕,地不怕,砍頭不過碗大的疤瘌,但你隻要進到號房,身上的每根毛發都想活下來。
活著是一幅畫。哪怕在號房裡,隻要活著,就可以用淒厲的筆畫下自己。對一個水盆,看著自己的臉,臉影會沉入水中,兩隻眼睛就像黑色的金魚在動。那兩隻眼睛是活的,像金魚,你讓它沉入水中,它就能搖頭擺尾,你看著那兩隻金魚,就能猜測它們的身姿,就能感知它們表達的深意。
活著是幅畫,無需彩筆,就能讓這幅畫生動。因為可以將夢畫進去,即使在號房裡,那夢也有縱深,它的縱深比夜色長遠,夢裡完成了許多組合,那得到了的,那遠離你的,它們聚攏過來,飄散開來,你抓住它們,放開它們,它們總是呈現生動的樣子,動情的樣子,有那麼多情感彙入夢中,讓那幅畫一直活著。
活著原來是如此重要的事情,值得你不惜一切。
我要不要立功?我怎麼立功?錢繼淵在腦海裡迅速盤算起來。
對呀,他一拍大腿。
要不要賭一把,主動向警方舉報,舉報石小勇殺死錢慕堯、蔡紅芳,將案件全部推到石小勇身上。
當然這樣做也是危險的,如果石小勇被抓呢,那樣就是飲鴆止渴,弄巧成拙。
要不要賭一把,賭警方抓不到石小勇?
石小勇一定逃跑了。他多次逃過警方的追捕,他是個偷兒,憑他的經驗,他肯定能夠將自己藏得嚴嚴實實。
錢繼淵陷入巨大的糾結之中。
他最終下了決心,隻要一審死刑,就立刻交出石小勇。
一審終於開庭。
錢繼淵被從看守所提出,押到法庭,在候審室裡待了許久,終於聽到審判長高呼:帶本案被告錢繼淵入庭。
法警一聲應喝,“是!”錢繼淵被帶入法庭。
他站在法庭的中央。
四個方向的目光聚攏過來,不是四麵,是八麵,十六麵,那麼多目光聚焦過來,那些目光裡滿是審視、質疑、研究,可測與不可測。
錢繼淵目光出現暫時的空洞,目光這東西就像個填充物,可以無限地填充內容,也可以將它瞬間抽空。今日法庭審判的不是自己,而是抽離出來的這些填充物,它們會隨著公訴人宣讀的公訴書迅速蔓延開來,去填充這個法庭的各個角落。
審判長:首先請公訴人宣讀起訴書。
公訴人:本院認為,被告人錢繼淵,男,1998年7月12日生,大學文化,2020年5月7日,被告人錢繼淵與受害人同居女友悅悅發生口角,盛怒之下將悅悅卡死,之後分屍拋入河中,並致悅悅及腹中1個月大的嬰兒死亡。本院認為,被告人錢繼淵非法剝奪他人生命致二人死亡,其行為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之規定,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以故意殺人罪追究刑事責任。
審判長說:“被告人錢繼淵,下麵你就起訴書指控的犯罪事實,向法庭作一簡要陳述,說明你所涉犯罪的時間、地點、起因、經過、手段和結果。”
錢繼淵腦海一片空白,就今日開庭應對,律師專門約見他作了細節上的交代。
這是一次激情殺人,悅悅賣淫對其情感傷害和刺激,生活的不順與挫折,尤其是認父後受到父親一家人的直接間接的排斥,難於言表的壓抑與憤怒排解宣泄……總之一句話,要將客觀理由弄得多多的,主觀原因弄得少少的。
但他的麵前隻有那斷成兩截的悅悅的身體。
“審判長:我這不是第一次站在法庭上接受審判,第一次是因為替父討債,我被法庭判了三個月,那次我並沒有認識到罪惡的含義,今天我再次站在法庭之上,我認識到罪惡像個箱子,我親手打開了它。殺死悅悅的瞬間,我經曆了山海一樣的憤怒,我向她釋放了那麼多的東西,我成了殺人惡魔。在認識悅悅時,我們彼此為對方善良真誠打動,我不想為自己辯護,因為曾經的曾經,我也是善良的。我詛咒心底裡那個罪惡的箱子,詛咒突然湧起的山海一樣的憤怒,我也詛咒我的宿命,因為經受了太多不能承載的東西。我請求法庭查證我殺人的主客觀因果,給我必要的同情和諒解。”
審判進入冗長的調查質證階段。
法醫出庭,介紹了對悅悅的屍檢報告,分屍現場勘察的報告,並出示相應照片。
當錢繼淵麵前再次出現悅悅照片時,感到一陣暈眩。
他甚至告誡自己,放棄一切聲辯,立刻赴死。
辯護人重點強調當事人是激情殺人,且被害人悅悅在與錢繼淵同居的情況下,一再接客賣淫,被害人有著很大的過錯。
而公訴人指出,本案一屍兩命,且犯罪嫌疑人殺人分屍,手段極其殘忍。
輪到錢繼淵最後陳述。
他感到意識模糊,為活下去聲辯,不,你罪有應得,尚有許多重罪沒有被發現,你應該速求一死。
“審判長:我……我……我……。”
錢繼淵突然站立不穩,身體失去重心,轟然倒地。
法警將他扶起,帶回拘押室。
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又被帶入法庭。
審判長宣讀判決書:本院認定,被告人錢繼淵犯故意殺人罪,手段特彆殘忍,後果特彆嚴重,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錢繼淵,你是否需要上訴。”
“我……要上訴!”
一回看守所,錢繼淵就被釘上腳鐐。
眾人的目光都向他投來,他沉重地低下頭來。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再拚一把,再賭一把。
隻能賭一把了,或許能夠賭贏。
如果警方抓不到石小勇,自己就能以進為退,為自己生死拚出一線希望。
當管教進入監室時,錢繼淵說:“報告,我有重要情況要向領導交代。”
錢繼淵被帶到審訊室。
郝比坐到他麵前。
“我要立功。我掌握重大案件線索。”
“我要向你們交代一個重要的人,石小勇,我第一次進看守所時與他是同監。”
“錢慕堯、蔡紅芳被殺案件都是他乾的。”
郝比一聽,如若五雷轟頂。
“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有沒有參與?”
“我沒有參與。”
“石小勇告訴你的?”
“對。”
“胡說。”郝比一拍桌子。
“殺人是掉腦袋的事情,石小勇能將這些情況向你和盤托出?”
“石小勇一直抱報怨錢來得太慢,要我提供能夠下手的機會,我說我也是個窮人,並不認識有錢人,提供不出有錢人的情況,他就說,你不還有個大老板的爹嗎?我總不能讓他去偷父親吧,但我認父後,繼母蔡紅芳對我百般刁難,坦白地說,我對那個家庭十分怨恨,並將這種恨意流露給石小勇,他就乾了那起綁架案件,綁架過程中,又悄悄配製了錢林同身上的鑰匙,看到綁架案件沒有發案,這讓他對作大案心懷僥幸,所以不久就潛入錢家,殺死了錢慕堯、蔡紅芳。”
又做了一起綁架案件,此前警方對這個案件情況完全不掌握。
“你有沒有參與這些犯罪?”
“沒有,我知道他做下這些案件,我的心情十分複雜,多次想向警方報案,但內心中對蔡紅芳一家人的恨意讓我一次次放棄了這樣的機會。”
沒想到案件出現如此重大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