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硯川的車停在了胡同口,往裡就要下車步行了。
是以這次林照溪走在前麵引路,沒有下雨的天,路麵乾燥,一會兒便到了大院門口,她轉身等他。
蕭硯川的目光從她的鞋尖往上抬起,問她:“住在幾樓?”
“三樓。”
林照溪拿出鑰匙開鐵門,而後讓開半個身子,自然地讓蕭硯川進去。
上一次哪怕是下雨,男人也是送到門口即止。
林照溪的小臂上卷著白襯衫的袖口,蕭硯川看了眼,又細又白,還是給她提上去吧。
往大院進去就看到不少小孩在樹底下玩耍,一棵枝乾要好幾個人才能合抱,樹蔭下影影憧憧,夕陽已經落下,空氣中透著一股春日的涼意。
“照溪姐姐!”
忽然牆根邊跑來了個小女孩,仰頭衝她舉了舉手腕,說:“看,我的小花編繩!”
“哇!真漂亮!”
林照溪蹲下身誇她:“怎麼小妞戴著更好看了呢?”
蕭硯川覺得她的語氣有些誇張,但轉念又覺得熟悉,她剛才就是這麼誇他的……
哄小孩呢。
“這個是你男朋友嗎?”
忽然,半大小女孩語出驚人,烏黑的眼珠子滴溜地轉向了林照溪身後的男人。
林照溪被她嚇得瞳孔睜圓,緊張地壓低聲音道:“彆亂說……”
“我沒亂說,那天我都聽見了,媽媽給你介紹了一個對象,你還滿意嗎?”
林照溪抬手捂臉,聲音儘可能放低:“妞妞,這個不是你媽媽介紹的對象。”
“哇喔!照溪姐姐好厲害啊,挑了那麼多個男朋友呢!”
“你再說,我不理你了!”
林照溪都不知道怎麼教育小孩什麼是男朋友,但她這個年紀也不該知道什麼是男朋友。
“彆啊,我們是好姐妹,那你悄悄告訴我,你喜歡哪一個呢?是這個嗎?你把他帶回家咯!”
林照溪有些生氣了,抬手捂住她的腦袋:“你現在最要緊的是好好學習!”
“那你的手環編好了嗎?”
林照溪看著小女孩晃了晃手上的編繩,這還是那天在蘇菜館的居委活動上做的手工。
她站起身道:“我現在就回去編,你也趕緊回去做作業。”
說完一轉身,就看到蕭硯川杵在身後的昏色裡,樹影將他的長身映得越發深而高大,而她淺薄的影子離他仍有幾步遠,一同落在地麵上,是兩道沒有相交的平行線。
“對不起啊,小孩子說話彆介意。”
蕭硯川長睫微垂,看著她的臉,挺立的眉骨愈加鋒銳,眼眶深不可察,林照溪被他這樣的目光望得心頭一怵,竟有些害怕起來,而男人在下一秒隻說了句:
“童言無忌。”
她輕咽了口氣,雙手握在身前引他上樓:“小心台階。”
樓梯間是自動感應燈,此刻屋外昏沉,內裡一盞黃昏的光拖在彼此的腳下,林照溪的步子會間或等他一下,蕭硯川看著她的鞋麵,腳背乾淨白皙,往上是纖細的腳踝,小腿隻露了一小截,由藍白相間的格子裙遮住了,走走停停,他隻能隨她放慢步伐。
於是,這三層矮樓梯,被他們走了好久。
林照溪走到宿舍門口,鑰匙逋放進門鎖裡,猛地想起件要緊的事——
好像屋子裡有些亂!
她的眼神一下子就有些飄忽了。
餘光裡,蕭硯川把電腦箱放到了地上,她抿著唇,忽然感覺額頭有一層汗:“那個,我們先去吃飯吧?我帶你去吃麵……”
蕭硯川的眼神從她手上停滯轉動的鑰匙滑向她的臉,說:“林小姐既然會安裝電腦,那麼我就不進去了。”
林照溪一顆心頓時大大地鬆了口氣。
但嘴上還是客氣道:“喝口茶還是要的……”
“林小姐邀請過男士進你的宿舍麼?”
蕭硯川雲淡風輕地問了句,卻把林照溪問得心頭又發緊——
“當、當然沒有啊。”
話一落,蕭硯川的劍眉尾微微一挑,好似在說:那麼我為什麼是例外?
林照溪輕輕張了下唇,這下轉鑰匙的動作加快了起來,沒一會就把門推了進去,身子一貓,說:“蕭先生等等!”
蕭硯川背身對著她的房門,耳邊是電腦紙箱被窸窸窣窣拽進去的聲音,他左手搭在陽台憑欄上,那兒放了一盆盆植物,外圍倒是有道欄杆橫著,不會摔下去。
他收回視線,又重新看回這些盆栽,鬱鬱蔥蔥的,葉子不過指腹大小,林照溪愛養花花草草嗎?
他倒是不會欣賞。
“蕭先生!”
忽然,身後響起道軟聲,蕭硯川轉過身去,看到林照溪用玻璃杯給他端來了一杯溫水,說:“請喝茶。”
玻璃杯上嫋娜著片片綠葉,從上至下沉浮,他一看便知,是龍井。
林照溪靠在欄杆邊等他喝茶,這兒是筒子樓,一條過道上曬滿了衣服,回家還得經過彆人的房門,但好在北京的天氣乾爽,她的衣服晾在屋子裡便能乾,是以都不晾在外麵。
不然,她現在還得緊張蕭硯川不要往上望。
“林小姐在窗台上掛的是什麼?”
林照溪的心猛地一虛,掛……還掛著什麼!
她視線往朝過道開的窗戶上看,頓時又鬆了下肩膀:“是拿不用的試管種一些小青蘿。”
試管的口子被棕色的亞麻繩子繞了幾圈,然後掛在窗戶的鐵欄杆上,林照溪掛了一整排,像編鐘似的,裡麵澆了水,插著長了根係的一株綠植,葉片已經冒了出來,此刻過道開著燈,照在這些玻璃上,晶瑩剔透,綠意盎然。
如果是白天的話,窗簾打開,光會透過這些波光粼粼的水和綠色的脈絡照進屋子裡,形成跳躍的壁畫。
“叮鈴鈴~”
忽然,蕭硯川伸出食指撥動過這一排試管,頃刻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林照溪眼睛一亮,沒想到蕭硯川竟然懂得她的小心思,高興道:“對!如果有風的話,會很好聽。”
男人唇角微微一勾,手中的茶杯飲儘了,遞回給她:“麵就不吃了,下周一去你食堂吃飯。”
林照溪雙手接過杯子,點頭道:“好啊,您有急事先回去忙吧,我今天真是叨擾您了。”
蕭硯川腳下的皮靴忽而一頓,側身朝她解釋了句:“沒有急事,隻是我現在未婚,部隊裡有宵禁,要早點回去。”
林照溪愣了愣,等回過神來,目光就往憑欄外望去,等了一會,一道挺拔自在的身影從樓道走了出來,長腿邁開的步伐很寬,很快便融入了夜色裡。
希望他不是聽了小女孩說的那些話,而生出介意不進她的家門才好。
林照溪不敢得罪蕭硯川。
周末休息日一過,研究院又忙了起來。
林照溪一大早捧著資料穿行在各個辦公樓層間,會議室裡商討的都是最新的項目方案,林照溪則要去茶水間裡衝茶,不高興地往茶壺裡加了一大把茶葉,讓他們今晚都睡不著覺。
“照溪,講座的時間彆忘了,務必要提前去,彆遲到了。”
林照溪端茶的時候,所長想起了她這個任務,又不忘叮囑起來。
“您還是彆操那麼多心了,我這都是小事。”
說罷茶葉濃濃地給他倒滿了一杯。
所長“嘿”了聲:“怎麼是小事,這講座軍委辦的,蕭硯川特意點名了要你去,你上次給他送資料的時候報了幾個數據,你確沒確定是準確的啊?”
林照溪倒茶的動作一頓。
蕭硯川點名讓她去的?
不是因為她馬上要結婚了,所裡才對她解禁的嗎?
“他說到時候會問問你,你要有個準備。”
說著,所長隨手給了林照溪一份資料,道:“看看吧,今天開會的一些文件,整理成一個報告給我。”
林照溪“嗯”了聲,心裡一下樂開了花。
因為要去參加講座,到時茶歇肯定免不了和行業裡的頂尖前輩們打照麵,她總不能白去,打交道也總不能什麼也不懂。
一直到下班,林照溪看完了資料又去翻國外的技術雜誌,座機響了幾聲,她這個位置基本都是接待電話,她有時候挺想掛掉的。
“喂。”
“照溪啊,門口有人找你。”
林照溪肩膀夾著話筒問:“誰呀?”
“蕭硯川。”
林照溪眼瞳一睜,猛地想起來今天約了蕭首長吃飯!
她慌忙站起身道:“讓他等等,我馬上就來,謝了大叔。”
她把雜誌一闔,卷了卷就捏在手裡,腳步匆匆地往門口外趕。
研究院外,一道挺拔的深色身影佇立在門衛亭邊,讓蕭硯川等人,還是被攔在門外等人,實在是不識好歹!
“對……對不起,蕭先生,我來晚了……”
林照溪跟門衛打了聲招呼,趕緊讓他進來。
蕭硯川邁入鐵閘門內,他今天仍是穿了一身黑色便服,倒讓林照溪沒那麼有壓迫感了,對她說:“不晚,才到飯點。”
提醒她,今兒是在用餐的。
林照溪不由笑了笑,一下便放鬆了,雙手並在身後領著他往裡走,間或介紹一下院裡的樹啊樓啊的,忽然有股微風吹來,她好像聞到了蕭硯川身上的皂角味了。
是洗過澡後清爽舒服的味道。
是晚風裡從浴室出來的氣息。
她忽而語氣一頓,目光往他身上望去,隻看到一張側臉,在夕陽下有種光輝,不是冷硬生人勿近的刀削感,而是柔和的,讓人忍不住親近的穩重,以及……安心。
“莎莎~”
忽然,頭頂的樹葉吹拂,蕭硯川目光朝她落來:“怎麼了?”
林照溪好像被他發現自己在看他了,心跳突突地收緊,連忙指了指頭頂的樹,說:“這棵叫槐樹,七月的時候開白色小花。”
蕭硯川這才順著她的指尖抬眸望樹,巨大的綠意遮蔽著他們,好似一種聖眷。
“對了……”
林照溪忽然想起件事,對他說:“我才知道那個講座名額是沾了蕭先生的光,謝謝你……”
“林小姐不是博士嗎?沒有資格參加這個講座嗎?”
他的言下之意是這件事根本不存在走關係和沾光,林照溪也才反應過來不能這樣講,好像他徇私一樣,但……
“我現在的職位還不是研究員……”
她的頭低了低,雙手捏著那卷外國論文雜誌。
“你會結婚的。”
他說:“很快就是了。”
這樣的安慰如春光照拂,林照溪瞬間舒熨了起來,嘴角揚著笑問他:“那我要請蕭先生吃兩頓飯,一頓是幫我提電腦,第二頓是講座名額。”
“我明天有事,就不來了。”
“那周三……”
“講座結束後有飯局。”
“噢……”
林照溪步子慢慢踱著,踩著夕陽的影子在想,蕭硯川的話明顯是婉拒了,又或者是覺得她的這個報酬無足輕重,哪裡有人請客是一直去吃食堂的啊?
“那蕭先生需要什麼?”
蕭硯川什麼都不缺,他這個地位的人,缺的東西也是林照溪搞不來的,不過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商場裡的偶遇,蕭奶奶說他缺個妻子。
這就難辦了。
總不能給他介紹對象吧。
那是彆人的私事。
“給我編個平安結吧。”
忽然,蕭硯川開口落聲,將林照溪定在原地。
她睜著一雙眼睛看他:“平……平安結?”
“那天在你家院子裡,小女孩手上戴的那個,你會編嗎?”
林照溪那天上課學的就是這個,但她還沒編成完整的,不過沒關係,趙大姐就住在附近,她可以去問她,於是點了點頭:“沒問題。”
就是這樣一個小要求啊,他似乎是實在想不到要什麼,就隨口給她編了個人情還回去吧。
等到了食堂,盤碟擱碰的聲音此起彼伏,林照溪走快兩步,給蕭硯川挑了個相對安靜的靠窗位置,並問他:“您有什麼忌口的嗎?”
“你吃的再給我來一份就好。”
“那您彆跟過來,坐在這兒占位置呀。”
林照溪的分量哪裡比得上蕭硯川啊,於是把雜誌放到座位上,跑去窗口挑了三葷兩素,一個托盤放下,又跑回去點了三個主食:米、饅頭、麵。
這才又跑回來,整個食堂都被她的身影經過,忽然有人喊了她一聲:“照溪!”
林照溪轉頭,是主任。
她正在給蕭硯川遞筷子,章敬霖走過來時,視線落到了蕭硯川身上,臉色愣了愣,而後道:“我還以為是你那個相親對象又來了,食堂正好有位安徽廚子,還想著讓他去嘗嘗臭鱖魚。原來是蕭首長啊。”
淺打了聲招呼,蕭硯川垂眸略微點頭。
章敬霖就把林照溪叫到一邊去了。
談話聲被食堂的噪音淹沒,但蕭硯川從章敬霖偶爾瞥來的目光和皺起的眉頭看,他似乎對自己的出現煞有芥蒂。
等林照溪回來,蕭硯川不動聲色地拿起筷子,說:“臭鱖魚?好吃嗎?”
“你想吃啊,我去給你端來。”
“不用了,你點的菜已經夠多,下次吧。”
林照溪還有些不好意思:“隻是普通的菜。”
她邊說邊坐到椅子上,將書放到一邊,蕭硯川瞥了眼,問:“什麼書?”
“科學雜誌,基本上行業最頂尖的論文都會發布在這上麵。”
蕭硯川道:“林小姐學識廣闊,研究院裡也都是些傑出的工作者,我一個武夫是不是有礙觀瞻了?”
林照溪眼瞳一睜,糟糕,是不是剛才主任的話被蕭硯川聽見了,說她不應該跟他往來,吃飯都不端菜。
她頓時有些生主任的氣了,忙道:“怎麼會,勞動價值至高無上,況且您還是兵團裡的領導,非常辛苦的。”
林照溪邊說邊用乾淨筷子給蕭硯川夾菜,他抬了抬手,說:“不用,我自己來。”
她動作一頓,抿了抿唇,他是不是不高興了。
蕭硯川一頓飯都沒什麼話和臉色,隻有沉默,林照溪有些不安了,真的很懷疑主任說話的時候被他聽見,而且他連菜都不用她夾了,肯定是聽見領導說他不端菜了!
“我們這裡排隊打飯要認臉,所以隻能員工去,上次我相親對象來,也是我去打飯,他等著的。”
忽然蕭硯川掀了下眼睫:“你給他夾菜了嗎?”
林照溪點了點頭:“不要客氣嘛,蕭先生。”
他下顎角硬邦邦地咬了咬,低頭吃完最後兩口飯,擦了擦嘴巴說:“你有空就多看看文獻,爭取在這本雜誌上發表論文。”
林照溪一愣,看了眼手裡的雜誌說:“我有發表的,不然怎麼博士畢業呀,不過多謝蕭先生鼓勵,我會繼續寫的。”
蕭硯川聽完她這句話,落在桌上的雙手攏了攏:“那看來林小姐已經攀登上學術的高峰了。”
林照溪覺得蕭硯川今天有些怪怪的。
啊,一定是主任的話讓他聽見了啊!
“對不起,我主任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心直口快,他沒有惡意的,您大人有大量,彆放在心上吧,不然這樣……我下次如果論文發上去了,在末尾的致謝裡加上您的名字!”
蕭硯川眉棱動了動,眸光撩起看她:“你的感謝信就這麼輕易送的嗎?”
“哪裡有!我隻感謝過父母和老師!”
含金量還是有的。
說完,林照溪偷偷瞟蕭硯川的臉色,好像沒有很黑了,因為他沒有馬上拒絕,有被哄好的餘地。
“周三記得準時參加講座。”
林照溪如蒙大赦,立馬恭敬點頭,起身送他出去。
逋走到門口,蕭硯川的步子卻停了下來,沉默了一路後,對她說:“希望林小姐以後成為彆人爭相夾菜的人物,而不是給彆人遞餐盤。”
林照溪怔了片刻,好似明白,為什麼蕭硯川知道那天在蘇菜館遞餐盤的她是研究院的人,會那樣鄭重地賠禮了。
他真是一個,禮賢下士的人。
其實進了研究院,尤其是當著後勤人員,漸漸地會消磨一些心氣,丟掉一些向上的衝勁,而後成為被溫水煮的青蛙,不再想成為某樣的人。
她確實很需要這樣的提點,雖然她沒有讓自己沉淪下去,可是某一天呢,萬事都說不準。
所以一個專業講座,能讓她感受到站在學術前沿時的群星閃耀,它帶來的激勵比知識更深刻。
林照溪看到出席名單,心中不由暗暗驚歎,國內外的權威大師都有不少。
她的位置是在最角落,靠近後麵的茶水間。
燈光最明亮的講台附近,站著幾群聊天的前輩們,她如果上去自我介紹,聊到工作性質該怎麼說?
總不能為了麵子給自己戴高帽,說在實驗室做軍工項目吧?
忽然,大門裡走進來幾道挺拔的橄欖綠身影,林照溪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中間的蕭硯川,他實在太突出,太高大了。
所以他目光一掃,也一眼就找到了她。
林照溪心跳一震,竟然生出逃避感來,她對社交實在是不擅長,更何況被蕭硯川看見她的不起眼。
而且他是被關注的對象,如果他走來,那麼林照溪也會成為被關注的人,心跳就更緊張了,在功成名就的專家麵前,她隻是一枚小透明。
但那雙皮鞋還是停在了她的麵前。
林照溪站起身,輕咽了口氣,打招呼道:“蕭首長,下午好。”
蕭硯川眉眼微垂,掃了她一道,而後長腿讓開身後的位置,那是一條紅地毯鋪成的通道,他對她沉沉地低聲說——
“抬起頭來,林小姐,讓他們都記住你,未來科學界冉冉升起的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