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青為什麼會有這種思想?這是她上輩子狠狠跌了一跟頭得出的經驗。她出生在雙職工家庭,家裡條件不好不壞,讀書之餘,她爸媽有餘力供她上興趣班。她自小學美術,從六歲學到二十二歲,這是個吃錢的行業,大學畢業那一年,她爸媽拿出賬本給她看,十四年,他們在她身上花了近百萬。
但投資和回報不成正比,她畢業後從事產品設計,這是吃資曆的行業,她一個初入社會的菜鳥隻有練手的資格,在她的老家隻有六七千的工資,她尚滿意,因為能養活自己,還能待在父母身邊。卻沒想到她父母覺得投資失敗了,要她趁年輕抓緊時間結婚,介紹的男人除了有錢沒一樣她滿意的,他們聽不進她的意見,一再勸她不要太挑不要太挑!在她又一次拒絕一個“金龜婿”後,她爸媽指著她的鼻子問她傲什麼傲。
“你傲什麼傲?你有什麼可傲的?長得帥還有錢的男人會要你?你也不照照鏡子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也就上了個普通大學,又不是多好的,找的工作也就那一點錢,十年不吃不喝都還不起我在你身上砸的。”
哪怕都轉世做人十九年了,孟青依舊忘不掉這番挖心的話,她沒想到她最愛最信任的人是這般評價她的,她傲,她眼光高挑男人,她上的大學不行,她的工作不行,她的未來也不行……他們對她的好似乎是有目的的。
在那次爭吵後,孟青離開家,她去了一線城市,每天夜裡為這番話傷心流淚的時候,她就爬起來忙工作。她的工作為她帶來高回報,她父母的態度也變了,見人就說我們孟青除了婚姻困難,其他樣樣都好,她從小到大沒讓我們操過什麼心……甚至當她的麵也這麼說。她聽到這些話不覺得諷刺,隻為自己難過,她索求的愛是有條件的。
但她明知道父母背後的嘴臉,她卻狠不下心斷來往,因為父母養大了她,從沒有虧待過她,她有責任給他們養老。她隻能自我折磨,在一日日工作中麻木自己,最後猝死的瞬間,她隻覺得是解脫。
可惜帶著記憶投胎,她終究擺脫不了前世的陰影,無法做一個單純的人,她長成一個有戒心會為自己算計的人。
“杜黎,彆人不喜歡你,你要喜歡你自己,你對自己好一點,再好一點,更好一點。彆人不愛你,你一定要愛你自己,你不能對不起他。”孟青摸著他的臉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她認真地說:“你一定要對自己好一點,要對自己最好。”
說罷,孟青不等他反應,她下床穿鞋,套上外衫開門出去了。
站在院子裡,孟青抬手拍拍自己的臉,跟杜黎談心怎麼把自己也聊進去了,不能忘懷的傷心事又翻出來,她心裡亂糟糟的。為平複心情,她拿出染上色的黃麻紙去糊紙馬。
孟母抱著哭鬨的外孫回來時,孟青在前院燉骨膠,骨膠是事先熬好的,用的時候要煮熱燉化。
“望舟餓了,你給他喂奶去,我來看著火。”孟母一身的汗,她嘀咕說:“十來斤的娃,一身的牛勁,哭起來怎麼哄都不行。”
孟青抱著孩子去棚子下麵喂奶,她伸手摸孩子的脊背,一手的熱汗。
“他爹呢?哭了嗎?”孟母悄悄問。
“哭了。”孟青沒替他隱瞞,“還在床上躺著,不知道是睡了,還是不好意思出來。”
孟母打聽他跟杜憫之間鬨什麼矛盾了。
“為錢鬨的。”孟青含糊地說,不管杜黎跟杜憫怎麼鬨,她都不打算跟杜憫撕破臉,最好也不要讓她娘家摻和進來。
“望舟的裡衣汗濕了,我回屋給他換一件。”孟青借口離開。
杜黎聽到腳步聲,他忙閉上眼佯裝睡覺,孟青也不管他睡不睡,她喂飽孩子,直接把昏昏欲睡的孩子塞進他懷裡。
杜黎睜開眼,兩人目光對上,孟青毫不留戀地走了。
“孩子呢?”孟母問。
“跟他爹在睡覺。娘,你替我糊骨膠,我來裱紙。”孟青一心乾活兒。
“你不等那誰拿畫來?”
“最後兩層再矯正顏色。”
骨膠黏性強,流動如蛋清,糊在濃黑的黃麻紙上,舉起對著太陽看,暈濕的黃麻紙如一板流動的玉壁。一張接一張黃麻紙裱在素白的絹布上,一層裱完再複裱一層,三層過後,白馬變成了黑馬。
日落了,孟母去做飯,孟青沒了幫手,她停下糊裱的活兒,撕一縷布纏在食指上,她用食指在紙馬上一寸寸擀過,擀平紙下的骨膠。
杜黎在床上躺不住了,他穿鞋下床,抱著望舟開門出去。
“女婿,酒醒了吧?”孟母絕口不提他之前的異樣,她佯裝不滿地罵:“都怨你爹,不讓他喝他偏要喝,他是個酒缸,自己沒事倒是把你灌倒了。你長個記性,以後彆陪他喝酒。”
“又在說我什麼?還沒進門就聽見你在嚷嚷。”孟父回來了。
“以後彆灌女婿喝酒,他不常喝酒的人,一醉要難受半天。”
孟父看向杜黎,笑著問:“醒酒了?”
“醒酒了。”杜黎沉靜地說。
“酒量不行,以後我陪你多練練。”
孟母一聽就要罵人,孟父轉身就走。
杜黎看老兩口這種性子,怎麼也不像唯利是圖的爹娘,但他不是孟青本人,他不能否定她的判斷。他唯一能確定的一點就是一個人有能力,旁人才肯聽你的話,如孟青於孟家,杜憫於杜家。
這是他反複咂摸孟青的話,想了小半天才讓自己接受的,他的確沒能耐沒本事沒多大的價值,弱得讓人看不起,誰都能踩一腳。
夜晚睡在床上,杜黎平靜地說:“青娘,我明天打算回去。”
“回去做什麼?”
“我打算去田地裡看看,看除了種莊稼,我能不能在我的二十畝永業田和三十畝口分田上尋找其他賺錢的法子。”
孟青鬆口氣,她沒白花心思。
“大膽地做,我會一直支持你。”她說。
杜黎攥住她的手,他交代說:“我跟杜憫之間的事你彆插手,你要是見到他就當什麼事都不知道,不需要為我討公道。我跟他吵架也好打架也罷,隻要我爹娘還活著,我跟他怎麼鬨都有和好的一天。你不一樣,你得罪他,他對你有惡意,會連帶把我爹娘對你的怨氣一起背負上。”
孟青驚訝他還有這個覺悟,看來是真清醒了,不感情用事了。
“我們這個小家對上你們那個大家,永遠都是我唱紅臉你唱白臉,遇到口角官司,我講理你訴冤。”她趁機安排。
“行。”杜黎答應,他想了想,說:“六月之前你不要回去,割早稻種晚稻的時候也不用回去,就算杜憫找到你,你也尋個借口拒絕。你不回去,大哥大嫂肯定要鬨事,家裡鬨得越厲害,我才能想法子爭得田地的一部分出息。”
“行,你怎麼想的就怎麼去做。”孟青心裡暗喜,這個迂腐的男人開竅了,她明天就去上柱香感謝杜憫,他是她的貴人。
次日一早,孟青和孩子送他去渡口。
“爹要走了,你乖乖聽你娘的話。”杜黎把懷裡的孩子還給孟青,這娘倆長得真像,孩子身上沒一點隨他的。
“望舟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他的心都偏在你身上了,你可不能嫌棄他一點點,你算計誰也不能算計他。”他不放心地囑咐她。
孟青剜他一眼,“你先管好你自己。”
杜黎不忿地盯她兩眼,他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在她麵前也沒多少說話的份兒,她願不願意聽他說話全看她樂不樂意。
“我走了。”他垂頭喪氣地去坐船。
他穿著來時穿的黑短褂和褐黃色褲子,上下兩件都洗得泛白,顏色斑駁,爛得起毛邊,垂著頭一步步下台階時,像一隻被人遺棄的老貓。
“哎,杜黎。”孟青心軟了,她叫住他,說:“你常來看我,望舟每天都會想你。”
杜黎坐船都出吳門了,他才悟到她的意思,她是說她每天都會想他。
孟青回家看她的紙馬,陰乾一夜,紙上糊的骨膠都乾了,敲上去錚錚響,紙層發硬,配上墨染的顏色,在太陽下黑得發亮反光。她等望舟睡著之後,在孟春的配合下,她給另一匹馬糊裱墨紙。
糊裱紙、陰乾、再糊裱紙,反複兩天,紙馬糊有七層紙,一千張黃麻紙用儘,糊裱的任務完成了。
就在孟青要讓孟春去書院找杜憫的時候,杜憫麵帶喜色急匆匆上門。一進門,他先被擺放在木棚下的兩匹黑馬鎮住了,兩匹紙馬背高六尺,通體烏黑,蹄角、膝骨、關節樣樣俱全,但馬首上五官少四官,空白的馬臉直愣愣衝著大門,駭人的緊。
“三弟,正要去找你,這兩匹紙馬差不多快完工了,你挑個日子帶顧無夏來,讓他帶上駿馬圖,我再對比著圖調個色。”孟青說。
“還調色啊?我覺得這樣就挺好。”
“杜三哥,坐。”孟春拿來板凳,說:“我們店裡又接到一筆生意,儒林坊有一戶人家要買兩個花圈和一頂紙轎,我們要抓緊時間把這兩匹紙馬完工,也能騰出手忙其他的活兒。”
“我知道,花圈和紙轎是謝夫子派人買的,府學的陳博士已到彌留之際,書院的夫子都會去祭拜。我今天來就為這事,你們儘快給紙馬裱上眼口鼻舌,顧無夏的爹跟陳博士的大兒子是舊識,他肯定會去祭拜,說不定他能用上紙馬。”杜憫劈裡啪啦地說。
“你等等,我捋捋。”孟青忙說,府學是蘇州府唯一一所官學,博士好比後世一省重點高中的校長,官學的話事人快死了,看樣子杜憫要抓住這個機會,把紙紮明器遞到蘇州府有權有錢有名望的一幫人眼皮子下。
“你不用捋明白,按我說的做就行。”杜憫霸道地說。
“你的策論做出來了?”孟青問。
“對,兩天前就交給謝夫子了,這兩天已經在書院傳開,就差一把火了。”杜憫很興奮,陳博士的大兒子是禮部員外郎,禮部主管祭祀禮儀,聖人倡議喪事薄葬,禮部官員總要帶頭遵守,陳博士死了不便用陶製明器厚葬,他的策論和孟家紙馬店的紙質明器可不就送到陳員外心檻上了。
真是時也勢也,他杜憫就是有這個出名的命。
“行,你儘管張羅,我們一定把紙紮明器做到最好,不會拖你後腿。”孟青答應下來,她心想杜憫真是個不錯的合夥人,夠機靈會鑽營,能抓住一切得利的機會。
“還是跟二嫂談事爽快。”杜憫渾身舒暢,他朝後院看,問:“我二哥回去了?”
“早回去了,我想留他多住幾天,他不肯,放不下地裡的活兒,地裡的活兒比他兒子還重要。”孟青生氣。
杜憫仔細觀察,她似是什麼都不知道,他歉意地說:“我這段日子太累了,肝火大,前幾天我二哥去找我,我說了幾句胡話,估計傷到他的心了。”
孟青順坡下,她訝異道:“怪不得他回來之後怪怪的,情緒一直不高,看著反常的很。他獨自離開的時候我還挺不放心,琢磨著紙馬完工了要回去住段日子。”
杜憫這時候哪肯讓她回去,他說他改天抽空回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