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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chapter 14(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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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ter 14

薑皙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眼睜睜看著許城在江麵砸出大片水花,消失在水中,魚一樣不見了。

可人哪裡會是魚?這是長江!

“許城!”

她驚駭大喊,手腳並用往他跳下去的方向爬:“許城!我不要了!你快回來!我不要了!許城!”

她用儘全力呼喊。江水奔湧,哪兒還有他的身影?

天地寂靜得可怕,陡然間,隻剩了他們這艘船孤零零飄蕩在黃昏的江麵上。

薑皙恐懼得發抖,時間一分一秒拉得無限漫長,長到不斷膨脹的恐懼將她兜頭湮滅,她快不能呼吸要厥過去時,船尾十幾米開外的水域,許城噗地破開水麵冒出頭。他一手抓著她的假肢,奮力朝船遊來。

“許城!”

憋氣撈物已耗費大量體力,回程又是逆流。長江力量浩蕩,不可小覷,許城遊速很慢,隻能堪堪與水速對抗,越來越吃力。

薑皙急慌了,不管不顧抓住船尾的纜繩往腰上一纏,也跳進江裡。

江水迅速將她衝向他。

薑皙朝他飛撲過去,在江中結結實實和他撞了個滿懷,把他緊緊抱住。

許城抓著假肢的手匆忙接摟住她,另一手將兩人都纏上纜繩。

薑皙飛快將假肢從他手中抽出;他雙手用力,拉著繩子,一點一點逆著湧動奔流的江水,抵達船邊。

許城先將她托舉上去,自己隨後爬上來,人徹底力竭,帶著一身的江水嘩啦啦一頭栽倒在船上,胸膛劇烈起伏,直喘大氣。

許城癱成大字,一條腿尚懸在船外,隨船身晃蕩。

他望著天空,眼珠子裡倒映著藍天,亮湛湛的。也不知在想什麼,突然胡亂一抹額頭的江水,自嘲地笑罵了句:“臥槽!”

薑皙坐起身,狠狠推了他一把。他腦袋晃了晃,扭過來瞧她。

女孩眼圈都紅了:“你乾嘛呀?要是淹死了怎麼辦?”

他沒聽見一樣,卻問:“你會遊泳嗎就往下跳?”

“你先跳的!”

“我水性很好,傻子。”

“這是江呀!又不是遊泳池。”

“那你還跳?”

“你先跳的!”

“我跳你就跳?”

“我怕你死掉呀!”

“好吵。我緩會兒。”許城原地閉了眼。

逆流的江水力量恐怖,他累到脫力,半天緩不過來。

說實話,薑皙跳進江裡,被江水衝向他的一幕,有些震撼。正如他從二樓跳進江裡那一刻給她的震撼一般。

薑皙含著淚,不吭聲了。

許城眼都沒睜,懶道:“又哭了?”

薑皙抽泣:“沒有。”

許城不語,躺了一會兒,眯眼望著清風白日,問:“這假肢很貴吧?”

薑皙嗚咽:“啊?”

“我看它挺好用,比拐杖好。你用著,自由自在的。”

薑皙愣住。

自由自在的……

這些日子以來的她,看似困在船上,心和身卻都是自由的。

過去多年從未體驗過的自由。

可如果遺失了那隻假肢,根本沒錢再買一個。

“那也不值得跳進江裡去撈,”她哭道,“淹死了怎麼辦?”

對啊,不值得。

“腦子進水了。”他又閉眼了會兒,終於緩過勁兒,問,“剛才為什麼往對麵船上滋水?”

她哽咽:“我討厭他們欺負你。”

“……也不怕挨揍。”

“你在,他怎麼揍得到我?他挨揍還差不多。”

“彆杵這兒了,快去洗澡。這季節江水臟得很。”他掙紮爬起身,上樓去了。

許城渾身也臟得難受,還嗆了點兒水。早早返回碼頭,下了錨,定了纜繩。走上船廊,見薑皙捧著個水盆從衛生間出來。

“乾嘛去?”

“曬衣服。”

她穿著那清涼的白色小吊帶和短褲,頭發濕漉漉的,發尾在胸前濡濕出點點水漬。

今天回來得早,碼頭上隨時可能出現來釣魚或開船的男人們。

許城說:“我去曬。”

薑皙一下臉紅,說:“不用。”

許城伸手撈盆,她彆過身去躲,急道:“真不用。”

“你不怕撞見人?”許城不由分說劈手抓過盆,另一手揪住她手腕,將她塞進船屋,關上門。

許城走到船尾,放下盆,擰開水龍頭衝乾淨雙手了,將她裙子撈起來展開,掛到繩上,拿夾子固定,以免被風吹落江裡。

他將衣服抻了抻,一低頭,霎時明白了剛才她臉上可疑的緋紅——塑膠水盆裡躺著她的白色文胸和內褲。

她以往都是深夜晾衣物,內衣皆是同樣款式。他早起收自己衣服時瞧見,都挪開眼神去。

許城彎腰,撈起內衣掛到繩上,觸感柔軟而豐潤。

內褲因沉在最底,浸滿了水,他擰一下,擠乾水分,沒想到居然那麼小!他一隻手就捏成了團。

展開是小巧的白色三角形,軟綿綿、濕漉漉的。前腰中間一個小小的絲緞蝴蝶結……很可愛……

他曬完了,脈搏莫名跳得很快,擦了下臉,也是燙;於是側頭眯眼,不悅地看看夕陽,懷疑是它是罪魁禍首。

待許城洗完澡回到船屋,薑皙坐在藤椅上,對著電風扇吹頭發。

扇葉呼呼轉,溫柔鼓動著她的發絲,滿屋子柑橘味洗發水的清香。

她一張小臉扭過來,衝他一笑,單腳跳去一旁,說:“你來吹回兒。”

剛洗完渾身潮熱,許城坐去風扇前扇衣領。

薑皙挪到沙發上,拿紙巾擦拭剛洗乾淨的假肢。

許城用毛巾搓頭發,搓著搓著,搬了個小板凳坐到一旁看她戴假肢。

他眼神靜穆,有點嚴肅,問:“穿這個會疼嗎?”

“一開始疼,很磨人。但習慣就好了。你看,這裡有繭子了,就不疼了。”

許城低頭湊近,神色探究,他從沒近距離看過他人殘缺的部分。她的小腿在近腳端缺失了大概三分之一,末端是個圓圓的、小小的肉球。

他好奇,躍躍欲試。

薑皙輕聲:“你想碰一下麼?”

“嗯。”許城伸出一根手指,很小心翼翼地輕戳了一下,怕弄疼她。

出乎意料,觸上去並不特殊,很柔軟,像觸碰正常人的腿肚。

她被他過於謹慎的動作惹得抿唇笑:“不用那麼小心,又不會疼。”

“是嗎?”他抬眸瞧她,“戳你你是什麼感覺?”

薑皙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臉頰。

許城沒講話,靜靜看著她。

薑皙大膽與他對視,睫毛撲眨,亮亮的眼睛在講:就是我戳你的這種感覺。

風扇持續在兩人之間吹,淡淡的沐浴液香。

“我的腳是不是有點嚇人?”

許城搖頭:“沒有。”

“沒有嗎?我爸爸說很嚇人,他怕彆人笑話我。所以不怎麼讓我出門。”

許城不認同,撇了下眉:“哪有這麼養孩子的?”

“你彆這麼說我爸爸。”薑皙鼓著勇氣反駁,“他就是對我保護過頭了。”

許城今天意外地順著她,不談她家人了,問:“你會怕人笑話嗎?”

“不知道,因為沒人笑話過我。”

他嗤一聲:“你就沒見過幾個人吧?”

“那倒也是哦。”薑皙憨憨一笑,戳戳殘腳,自己玩起自己來。

“每個人都有缺少的東西。沒什麼的。”

薑皙納悶:“你沒有缺呀。”

他缺的東西多了,都在心裡。

許城不繼續這話題,下巴指指桌上的畫:“跟誰學的?”

“媽媽在的時候,找的家庭老師。後來,我哥哥給我請了奚市美院的教授。”

許城不懂藝術,卻很直觀樸素地覺得薑皙的畫非常好看,功底很深;衝擊力強,但並非張牙舞爪的力量,而是一種把人整個兒吸入畫中,沉浸進去的魔力。

“你很喜歡畫畫?”

“很喜歡誒。你不覺得構圖、色彩、光影,都很奇妙嗎?”薑皙眼睛亮了起來,聲音也清脆了,“等以後有機會,我就去世界各地最好的美術館,把我喜歡的畫都看一遍。不對,看很多遍。”

許城坦承:“我對畫家不了解,隻知道梵高。”

“印象派的畫色彩和感情衝擊力很強,大部分人都能欣賞接受。我也很喜歡印象派。”薑皙說起畫來,和平時判若兩人,自信又堅定。

“你最喜歡誰?”

“太多了,好難選。不過,我最近超級喜歡維米爾。”

“沒聽過。”

“就是《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許城恍然:“……哦。那幅畫是挺好看的。”

“但我最喜歡他的不是這個,是《小街》,我超級超級喜歡。如果以後能出國,第一件事就是去荷蘭看《小街》。”

薑皙臉在放光,黑白分明的眼珠裡全是喜愛和憧憬,是源源的熱情。

許城靜靜注視了她一會兒,才問:“你從沒出過國?”

薑家那麼有錢,不至於女兒的心願滿足不了。

薑皙笑容小了點兒,但也不難過,說:“家裡沒人喜歡畫,隻有我。我哥哥總是誇我畫得好,說我是天才;但其實他不懂,也不喜歡。”

她好笑,笑完想起很久沒見哥哥了,又低下頭去。

她穿好假肢了,起身到桌邊收拾畫作。

許城問:“你一點都不打算回去?”

薑皙望住他:“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許城沒有直接回答,躬身摁下落地扇的轉頭摁鈕,讓風在兩人之間搖擺。

“要是麻煩……哪天你去彆的城市,可以把我放下船。”

“然後呢?”

薑皙眨巴眼睛:“然後我就走了啊。”

“走去哪兒?”

“隨便哪兒都行。”

“你以為過家家呢?就你這樣,還想離家出走,被人騙得褲衩子都不剩。”

薑皙莫名紅了臉,下意識摸摸自己的短褲子。

許城:“……”

她疑惑:“彆人為什麼要騙我?”

“因為你好騙。”

“你就沒有騙我呀。”

許城移開眼神。戶外水麵上,蕩漾著夕陽。他說:“江州在傳,你為了逃婚?”

她慢慢說:“……算是吧。”

他笑了下:“什麼人啊,讓你這麼不喜歡?”

她實話實說:“我還沒見過呢。”

那天好奇,想偷偷去見一下,結果撞上了意外。

“沒見過就跑?是跟喜歡的人約好了?”

薑皙搖頭:“沒有啊。”

但……

她看看他,臉又紅了——沒有約好呢。是碰巧~

“要是哪天被抓回去了怎麼辦?”

她想了想:“那就抓回去唄。”

這個答案太意外,許城無語了:“你還挺隨遇而安。”

“要不然呢?又不能上吊。”

“那你現在怎麼不回去?”

她納悶:“不是還沒被抓到嗎?”

“……”

許城徹底無語。他也不知她是性格就如此淡定,還是這場出逃不過是大小姐耍脾氣鬨著玩兒。夠可笑的。

薑皙並非鬨著玩兒,她害怕回那個家,如有可能,絕不願回去。可她又太懵懂簡單,碰上解決不了的複雜局麵,隻能茫茫然順應著去麵對。

她做不出歇斯底裡、魚死網破的掙紮,那些東西於她白紙一樣的人生經驗來說,太陌生了。

許城這麼一問,她想了想真被家中找到的那番場景,有些惆悵難過,也很無望,乾脆便不想了。

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如果那天早上沒有意外碰到老張叔,許城肯定就放任她離開了。

是她的毫無招架之力,讓他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了她。

“許城?”

“嗯?”

“你真好。”她說,“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

她這話太過沒頭沒腦,以至於許城沒給出什麼反應。

他見她手裡的畫隻有水彩,說:“怎麼不畫油畫?”

薑皙不太好意思:“油畫要用鬆節油的。”

許城沒買。

他哪知道這個,以為買了顏料就行。

“那你不早說?”

她細眉一擰:“你給我買顏料畫具,我已經超級開心幸福了。不想讓你覺得有瑕疵。在我心裡,這件事是完美的。有一百分。哦不對,比一百分還多,都漫出來了。那我就不想說。”

許城足足十秒沒說話。他接不住,措手不及。

薑皙一如既往的坦然,發自肺腑的話總說得真摯坦蕩。像突然撲來的海浪,迎頭蓋臉把人打得茫茫然無措,落湯雞一樣立在原地,海浪倒喜滋滋地卷著小浪花,一溜煙兒自在落回大海。

“我出去走走。”許城抓抓半濕的頭發。他不想跟她一道待在這兒了。起身時,他固定風扇的轉向,對準了她。

薑皙趴到桌邊聽收音機,乖巧問:“什麼時候回來呀?”

“半小時。”許城走出船屋,跳下船。

自薑皙上船後,他總把船停在碼頭最裡邊,遠離其他船舶。這回散步,他沒往棧道上走,逆向走去野岸上。

太陽已落江,但沒有風,江邊空氣潮熱而黏膩,一股子水腥氣。許城邊走邊撿著岸邊的石子,用力砸入江水中。

石子擊打出一串串水花,很快沒了蹤影。

他拍拍沾了灰塵的手,掏出手機,好幾次想撥通李知渠的號碼,最終作罷。

他設想著,憑現在兩人的相處,是否足夠“接近”薑家。他不確定。但有種預感,薑皙不會待太久了。他得儘快做抉擇。

許城腦中混沌,沿著寂靜無人的江邊野岸一路走到上遊的客運碼頭。火燒雲燃遍水天,碼頭上行人車輛如織。

江邊有不少挎著花籃賣梔子花的小商販。他買了一大袋,折返回去。

回到陵水,天色已昏暗,路燈次第亮起。許城的船上沒有亮燈:薑皙怕被人發現。

他快步上船,打開門,薑皙還是他走時的樣子,趴在桌上,小聲聽著收音機。任風扇吹著半濕半乾的長發。

翳昧船屋裡,beyond輕輕唱著:“喜歡你,那雙眼動人……”

她抬頭望向他,臉龐在昏暗光線中溫柔又欣喜:“你回來啦?”

“嗯。”許城走進來,關上門了,才輕拉燈繩。燈光四溢,她眯了下眼,鼻子嗅嗅:“什麼東西,好香呀。”

“梔子花。”

許城拎起袋子一抖,盛放的梔子全倒在桌上,是潔白的花香炸彈。

“買這麼多?”薑皙驚訝。

許城挑出綻放的梔子,一朵朵呈圓形插到電風扇上,像個白色向日葵。一圈花兒插穩了,他又往風扇和梔子花上撒了些清水。

一時間,清涼的花香味裹挾著濕潤水汽,乘著風彌漫了整個船屋,聞著有股盛夏的幸福。

“好舒服呀~”

許城又拿大碗接了清水,將四五朵未開的白色花苞泡在水中,推到她麵前。薑皙湊過去嗅嗅,清香撲鼻。

“用水泡著會開花嗎?”

“嗯。明天你可以紮在頭發上。”

“紮頭發上?”薑皙意外。

許城更意外:“你小時候沒在頭上紮過梔子花?全江州,恐怕整個省的女孩都紮過。不然夏天白過了。”

薑皙搖頭:“我媽媽很早就去世了,爸爸和哥哥不管這些。”她也不遺憾,繼續開心地說:“等明天花開,我就紮在頭上。會很香嗎?”

“嗯。頭發全是香的。我媽媽以前很喜歡紮梔子花,我……”許城話沒講下去。

爸爸在院子裡種了梔子花樹,總是摘下最白最漂亮的給媽媽戴。

還拿清水泡上一大碗,整個屋子都是盛夏的香味。

他平靜地說:“放在家裡也挺香的。”

薑皙戳著水中的白色花苞:“我們家也會用花香和果香,主要是佛手柑。”

許城懶懶往藤椅裡靠:“說點兒我能聽懂的。”

那年代,幾個江州人見過所謂的佛手柑?

“佛手柑就是……”薑皙伸出手爪,五隻手指聚攏了豎得筆直,“這樣。”

許城:“章魚?”

“黃色的!”

“黃章魚?”

薑皙抿緊嘴巴,他一定是故意的。因為他在笑,笑得眼睛彎了起來。

“壞蛋!”她忽然大聲說,氣鼓鼓的。

許城的笑眼就緩了點兒。

而那時,整個船屋突然篤篤奪奪地響了起來,聲勢迅速壯大。

下雨了。

最近雨季,到了夜裡總下雨,深夜也不停。水聲奪奪敲打著鐵皮,潮濕的雨水氣滲進船屋,沁人心脾。

因為下雨,這艘船上,小小船屋裡,巴掌大的隔間,於薑皙就愈發溫馨安全。

那天深夜熄燈後,薑皙趴在小窗邊,望著江上密密的雨簾,吹著清涼梔子花香氣的風扇,內心是滿滿當當的踏實與安心。

老天保佑,她永遠不要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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