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隊長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地蓋過雨後的寂靜:“今天這事兒,扣王成鳳兩百工分!這兩百分,平均分給今天頂著雨蓋油布的八位同誌!秋收期間,誰再敢曠工回家吃飯,一律扣兩百分!這分,一半給舉報人!大家互相監督!同意不?!”
“同意!”
“同意!” 震天的喊聲在曬穀場上回蕩。
“王成龍身為記分員,擅離職守!我宣布,撤去其記分員職務!調去四小隊挑扁擔!記分員一職,由秋林家的大兒子楊軍擔任!楊軍初中畢業,能寫會算!昨天他幫人挑擔子,自己不小心掉溝裡崴了腳,正好乾不了重活!讓他當記分員,合情合理!行了!都散了!該乾嘛乾嘛去!”
何隊長一錘定音,根本不給王會計再開口的機會。
他就是要當眾打王家的臉!推頭豬當記分員也不給王家!
秋林家跟何家非親非故,誰也挑不出理來。
王會計要是敢再嗶嗶,他立馬煽動群眾把他這個會計也掀下去!
他早就看不慣王家那套偷奸耍滑的作風了!
何隊長心情大好,背著手,腳步都輕快了幾分。可惜這好心情沒持續多久,一個多小時後,噩耗再次降臨。
一群公安拉著一輛蓋著破草席的板車,停在了大隊部門口。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讓何隊長眼皮狂跳,心瞬間沉了下去——又是誰?!
一名公安走上前,神情肅穆地和何隊長握了握手:“何隊長,我們在碎石坡崖底的河邊,找到了兩位女同誌的遺體。根據衣著特征,與你們大隊被劫匪擄走失蹤的何淼和於二花(於寡婦)同誌高度相似。請家屬來辨認一下吧。”
何隊長看著草席邊緣嗡嗡飛舞的蒼蠅群,草席下透出腐敗混合的死亡氣息,讓他胃裡一陣翻騰……
“好……好的,趙公安。你們先在大隊部休息一下,我這就去叫人。”何隊長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
何淼和於二花的死訊,如同晴天霹靂,瞬間傳遍了整個二道溝。
何淼的母親當場昏死過去。
兒子何天佑剛慘死不久,她一直以為女兒是被拐賣了,至少人還活著……沒想到等來的卻是更深的絕望。
於寡婦十二歲的兒子,強忍著恐懼和惡心上前辨認了一下那具因長期浸泡河水而腫脹變形的屍體,隻看了一眼,便彎腰吐得天昏地暗。
何淼的父親強忍悲痛,確認了屍體身上的衣服正是女兒失蹤那天所穿。
何木匠最近忙得腳不沾地,庫存的棺材都賣空了。
剛趕製出兩口備用,這兩具散發著濃烈腐臭又麵目全非的屍體就被送了回來。
眾人忍著強烈的生理不適,以最快的速度將遺體入殮,匆匆抬往後山下葬。
屍體腐壞嚴重,根本不敢停靈。
這次,林初夏沒有去看。
她在那個噩夢中,已經預見過另一個時空裡她們三個女人相似的結局。
此刻,她隻想牢牢抓住這一世來之不易的生命,努力地活著。
曬穀場上,何詩韻把頭深深埋在臂彎裡,肩膀無聲地劇烈抖動。
那天,是她拉著堂妹何淼一起去鎮上買頭花的。
堂哥何天佑不放心,才跟著一起去……結果,隻有她活著回來了。
如果堂哥不是為了救她而激怒劫匪……如果她當時沒有隻顧自己逃跑,而是留下來想辦法救被綁著的堂哥和堂妹……
這些被她刻意遺忘、深埋心底的負罪感和恐懼,在何淼屍體被抬回的這一刻,如同掙脫牢籠的凶獸,瘋狂地撕咬著她。
她不敢麵對三叔三嬸絕望空洞的眼神,質問她:“為何隻有你活著回來?”何詩韻的謊言脫口而出,說是何淼約她去買頭花的……。
可下一秒,內疚和自責幾乎將她吞噬。
林初夏默默走到何詩韻身邊,看著她蜷縮顫抖的身影,以為她是在為表妹的死而傷心。
她蹲下身,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混亂的力量:“詩韻姐,彆再內耗自己了。這隻是一場誰也無法預料的災難。所有人都該恨的是那些喪心病狂的劫匪,而不是怨恨僥幸活下來的人。那天,我也因為心悸沒上車。我和你一樣,都是那場悲劇裡的幸存者。錯的從來不是受害者,而是那些無法無天的暴徒。打起精神來,我們得替她們,好好珍惜這條命。”
何詩韻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林初夏。
夕陽的金輝落在林初夏身後,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聖潔而溫暖的光暈,仿佛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微光。
“真的……真的不是我的錯嗎?”何詩韻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祈求。
林初夏看著何詩韻盈滿淚水的眼睛,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公安同誌不是還在追查嗎?那些喪儘天良的劫匪,天網恢恢,他們一個也逃不掉!相信組織,相信公安,他們一定會把凶手繩之以法,給所有受害者、給何淼、給天佑哥、給於嬸子一個交代!”
林初夏迎上她充滿痛苦和自我懷疑的眼睛,一字一頓,斬釘截鐵:“不!是!你的錯!”這一刻,何詩韻仿佛聽到了某種禁錮碎裂的聲音。
林初夏那堅定無比的眼神和話語,如同烙印般刻進了她的心底,成為她日後無數次在迷茫和自責中支撐下去的力量,也成為日後她說出真相的勇氣。
她猛地撲進林初夏懷裡,積壓了許久的恐懼、委屈、痛苦和沉重的負罪感,如同開閘的洪水,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徹底宣泄了出來。
林初夏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目光投向倉庫外那片被夕陽染成金色的玉米堆,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在說給懷裡的女孩聽。
“你知道嗎?命運啊,就是無數個巧合糾纏在一起。當厄運降臨時,真正的強者會拚儘全力去搏鬥,哪怕頭破血流,也要撕開一條生路。而弱者……”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弧度。
“要麼被厄運徹底吞噬,要麼隻會抱怨命運不公,或者……把無處發泄的怨氣,撒向身邊更弱小的人,或者……傷害自己。”
她想起了上一世那個困在泥沼裡的自己。
那個臉上帶著暗紅胎記,在孤兒院被叫做“怪物”的林初夏。
那個拚命讀書、拚儘全力證明自己比父親再婚生下的完美女兒更優秀的林初夏。
所有的堅持和努力,不過是為了向那個拋棄她的男人證明——看,儘管我容貌有損!但我依舊考上了大學!
結果呢?那個所謂的父親,一次也沒來看過她。
她的抗爭,在那個父親眼裡,恐怕連笑話都算不上。
上一世的她,是徹頭徹尾的弱者。不敢反抗施加於身的惡意,隻能把滿腔的不甘和怨恨憋在心裡,甚至將這一切都怪罪到那個從未謀麵的妹妹身上。她活在證明自己的執念裡,卻從未真正活出自己。
而這一世……林初夏深吸一口氣,感受著懷中何詩韻顫抖的溫度,感受著曬穀場上殘留的陽光暖意,感受著這張健康美麗的臉龐下,那顆不再被胎記和自卑禁錮的心。
這一世,她有愛她的家人,有重新來過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她看清了:真正的強大,不在於向誰證明,而在於守護所珍視的一切,在於能坦然、用力地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那些前世的怨恨和不甘,此刻如同陽光下的泡沫,被這一世裹挾著愛意與溫暖的微風,輕輕一吹,便消散無蹤了。
心境豁然開朗。
她無聲地對自己許下重諾:“這一世,我要做自己。不為證明給誰看,隻為活出我的光。”
喝飽了這碗由血淚和頓悟熬成的心靈雞湯,兩人默默地把晾曬的玉米裝筐,一趟趟搬回糧倉。
夕陽將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步伐卻比來時更堅定,帶著一種新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