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人馬行近,王冀心中並無糾葛,意欲避讓,便徑自離去。與他目光交彙的那馬背上的漢子,亦未曾出言搭話。
未及數步,忽聞身後傳來馬背之人的話語:“爾等速速離去,自去尋那安身立命之所吧!”
被押送的人群,先是木訥的原地不動;呆滯了片刻後,又像出了籠的雞鴨,四散奔逃。為首漢子朗聲而笑,二十餘名武士亦是歡聲雷動。傳進王冀耳畔的歡呼之語,王冀卻是全然不解其意,隻因那群武士說的不是漢話。
見此情狀,王冀心中急欲離去之意頓消。他暗自思量,這群武士身上並無半點邪佞之氣,反倒透出一股豪邁磊落之情,令人心生敬意。
正在王冀想上前攀談、打聽現在是何時何地的時候,忽有一名適才被釋放的青年男子匆匆奔回。此青年手中緊握酒壺,雙膝跪地,顫聲說道:“感謝惕隱大人相救之恩,草民沒齒難忘,特向附近人家討來一壺烈酒,獻給惕隱大人……”
王冀心中暗忖,這“惕隱”一職,源自遼代官製,頗顯尊貴,隻是眼前這位惕隱大人,究竟是誰,自己卻無從得知。
惕隱放聲大笑,豪氣乾雲道:“妙極!我此生最得意之事,便是痛飲烈酒!諸位兄弟……我們同飲此酒!”言罷,他側身下馬,欲將那下跪之人攙扶而起。
王冀因心懷好奇,於二人交談之際,便不由自主的趨步向前。及至惕隱翻身下馬之時,王冀與那跪伏之人,相距已不過五步之遙。是以王冀瞧得分明,那酒壺之下,竟暗藏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恰在惕隱欲伸手接過酒壺的刹那,王冀忽地朗聲大喝:“當心!此人有刀!”
惕隱這才警覺,停下了伸出的雙臂,眼神狐疑的看著眼前下跪的青年人。
那青年人顯然是被王冀的吼叫聲震懾住了,緊張的神色躍然臉上,捧著酒壺的雙臂也開始顫抖。惕隱看了看王冀,又看了看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一時無語,不知所措。隻見那年輕人的目光突然變得凶狠,扔掉酒壺,緊握匕首,直刺惕隱。因王冀方才出言提醒,那惕隱已是有所防備;匕首刺去之時,那惕隱便從容的一把抓住了年輕人的手腕,青年人拗將不過,匕首便從手中輕輕滑落。這時,有兩名武士衝上前來,將這青年按倒在地。
眼見那年輕人已被製服,惕隱以一副波瀾不驚之態,淡然向年輕人問道:“我將爾等自‘斜軫’手中贏了回來,又賜爾等自由之身,你何以還要行刺於我?”
“斜軫?他說的是耶律斜軫嗎?看來我是穿越到遼代了;那麼眼前這位惕隱又是誰呢?”王冀尋思著。
這青年被兩名武士按跪於塵土之中,神色間充滿畏懼之色,可義憤之情依舊溢於言表,朗聲說道:“我乃堂堂漢人,你是契丹遼人,國仇家恨,猶如鴻溝,誓不兩立!”
聞聽此言,王冀心中便對這青年泛起了一絲輕蔑,按捺不住之下,開口問道:“爾是何方漢人?做何營生?”
青年昂然道:“我乃是臨濟城中小民,本在餛飩鋪子裡以‘堂倌’為業!”
王冀複問:“既是臨濟人士,何以流落此地?”
青年憤慨而言:“皆因縣令殘忍暴虐,商賈盤剝無度,我在臨濟無以為生,隻得背井離鄉以謀生計,誰料慌不擇路、竟至此地,終遭契丹武士所擒……”
王冀冷笑一聲,反問道:“你說你與契丹人誓不兩立,那欺壓你的縣令、商賈,莫非皆是契丹人不成?”
青年咬牙切齒道:“那我不管!總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誓與外族勢不兩立!”
王冀聞言,不禁輕歎一聲,心中暗道此人愚昧至極,便也不再多言,隻待看這青年將如何命喪黃泉。孰料那惕隱竟向青年揮了揮手,緩緩言道:“你且去吧……”
青年見惕隱並無殺心,當即轉身飛奔而去。惕隱轉身向王冀拱手道:“多謝公子適才出言相救,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王冀還禮道:“晚生王冀,不知大人如何稱呼?”
惕隱淡然一笑,道:“某家,耶律休哥!”
王冀聞言,暗自一驚。原來眼前這位“惕隱”,竟是契丹的一代名將耶律休哥。王冀寒暄道:“久仰大名!實不相瞞,晚輩初到貴方,不僅不知道此處是何地界,更不知道如今是何年月……”
耶律休哥朗聲笑道:“我觀公子衣冠服飾,不像是我大遼子民,亦不像是中原漢人……此時是大遼應曆十三年臘月,再過一個月,就該是應曆十四年了;此地乃是潞縣……但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如何到此呢?”
應曆十三年,也就是公元963年,統治遼國的是遼穆宗耶律璟。此時宋朝已經建立了,所以一個月之後,也是宋太祖乾德二年。然而趙匡胤還沒有統一南方,因此,此時還算是五代十國時期。
而潞縣,正是通州區古代的稱謂。通州區最有名的學校叫做潞河中學,最有名的醫院叫做潞河醫院……“潞河”,正是源自“潞縣”這一古地名。
王冀朝那耶律休哥一拱手,正色說道:“大人乃豪邁豁達之士,晚生自不敢妄言身世,欺瞞大人!然而,晚生所來之處,實非常人所能揣度……”
耶律休哥聞言,麵露疑惑之色。王冀微微一笑,手指不遠處巍然矗立的燃燈佛舍利塔,繼續言道:“實不相瞞,晚生乃是自那佛塔中而出,可惜的是,晚生已然難以重返故土了……”
耶律休哥聞言大驚,脫口而出道:“自佛塔中來?莫非,公子竟是佛菩薩降臨凡世?”
王冀聞言,朗聲大笑道:“哈哈,大人說笑了!晚生在故土,不過是一介布衣,尋常庸碌之人而已!”
耶律休哥卻是神色肅然,抱拳道:“若非公子方才及時示警,我險些遭了那賊子的暗算。此番恩情,如同再造!還請公子屈尊寒舍,你我把酒言歡,共敘友情如何?”
王冀欣然應允:“晚生初到寶地,身無長物,孑然一身,正愁無處安身立命。大人盛情相邀,晚生求之不得!”
耶律休哥起身上馬,將手伸向王冀,示意要將王冀拉到馬背上;王冀雖然從未騎過馬,但還是將手遞給了耶律休哥……耶律休哥也不等身後隨從,帶上王冀,飛奔而去。
一路行來,但見沿途屋舍寥寥,偶有契丹人的帳篷散落其間。路上行人稀少,且衣著各異,或著漢人衣冠,或披契丹獸皮,紛呈異彩。
王冀忽道:“將軍,你不介意晚生乃是漢人嗎?”
耶律休哥哈哈一笑,道:“此番我等欲往之處,主人亦是漢人!契丹人又怎樣?漢人又如何?我契丹如今的皇上耶律璟,殘暴不仁,契丹百姓又有幾人真心歸服於他?那江南國主李煜身為漢人,我卻遺憾未得親見!”
王冀又問:“適才將軍所釋之人,皆是何許人也?”
耶律休哥道:“他們皆是被契丹武士擄掠而來的漢人,在契丹被視作‘部曲’,昏聵的契丹貴戚如牛馬般驅使他們。昨日,我與小侄耶律斜軫比試箭術,僥幸贏得這數十名部曲,便尋了個偏僻地方,將他們放了!”
王冀心生好奇,問道:“大人為何要釋放他們?”
耶律休哥神色凝重,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大遼貴戚之中,尚未開化之輩甚多!他們對待‘部曲’,殘忍無度,毫無人性。我實不忍見有人受此苦難,故而每次贏得部曲,皆將其釋放。若是留在小侄斜軫手中,這群部曲,隻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啊!”
王冀聞言,讚歎道:“大人心懷仁義,定能得‘長生天’庇佑!”
須臾之間,策馬二人到了一處幽靜宅邸,耶律休哥輕聲道:“我雖是北院僚佐,然而心之所向,乃幽都之靜謐……此地名曰‘素心齋’,是我大遼各個武林門派之首!齋主韓德讓,乃是‘前驍衛將軍’韓匡嗣的兒子……韓公子武功蓋世,其劍法空靈如泉、內功浩瀚似海、輕功縹緲若雲,實乃是我大遼武林的巔峰啊!”
王冀聞言,心生詫異:“韓德讓還會武功?還是位江湖高人?史書裡並沒有相關記載啊……”
耶律休哥續道:“韓公子性情豁達,我在幽都未置田宅,平日裡,都是以韓公子的素心齋為家。王公子也不用和他客氣呦……”
王冀走進素心齋,細賞此間景致:青磚影壁凝著素雪薄霜,五進院落的歇山頂皆覆雙層筒瓦,中原樣式的飛簷下懸著契丹銀鈴,鈴舌雕作梅苞形態。
穿行數院,王冀至韓德讓書房前,牌匾“沁心居”三字映入眼簾。王冀雖心生好奇,卻並未駐足,而是隨著耶律休哥步入了素心齋的演武場。
演武場上,有少年十餘人,或盤膝而坐,或舞槍弄棒。耶律休哥對王冀說:“這些人都是來素心齋學武的弟子……打坐的人,許是正在修煉素心齋的獨門內功——‘天地素心訣’……我們去看看韓公子在哪兒,他若是在舞劍,那王公子可就有眼福嘍!韓公子的‘素心劍法’,當真是精妙絕倫的很呢!”
過了演武場,又是一處庭院,晨光浸染庭階,韓德讓正振袖而起。
隻見韓德讓手中的“驚霜劍”吞吐寒芒,“天地素心訣”流轉間,足下三尺積雪竟似有意避讓般悄然退開寸許。素心劍法中“素心映雪”一式甫出,劍脊便帶起簌簌鬆風,驚得老樹殘雪紛落如蝶。
韓德讓旋身踏出八卦方位,一招“月照鬆間”斜掠而過。劍鋒距枯枝尚有三寸,勁氣已催得積雪迸散成霧。韓德讓身形陡然拔起丈餘,恰似白鶴穿雲,半空中反手抖出一式“素月分輝”,但見七點寒芒綴成北鬥,劍氣激蕩處竟將飄零雪沫儘數收束成環。
正是舊力將儘之際,韓德讓忽使“回風舞柳”的巧勁。劍尖未及樹枝,白雪卻被勁力震起,又緩緩回落於枯枝之上。那一抹雪,零星、迤邐於枝頭,宛如畫卷;悠然意境,儘在其中!
見此情景,王冀不由得隨口吟出了詩句:“三尺青鋒三弄雪,半劍飄東半劍西……”
韓德讓聽得這兩句詩,當即收劍入鞘,看向王冀,說道:“公子好詞筆!不知公子何人?”
耶律休哥將邂逅王冀之經過,細細說與了韓德讓知曉。韓德讓聞言一愣,問道:“咦?王公子竟是從那佛塔之中,來到潞縣的?然則那燃燈佛塔,實乃是‘實心之構’,又豈能容人居住其間?”
王冀聞言,不禁長歎一聲,道:“在下實非此世中人,韓公子不妨理解為:王某乃自一虛無縹緲之境,至此塵世也……”
韓德讓聞言,不禁啞然失笑,道:“觀王公子之裝扮,便知來頭不凡……莫非王公子乃久居仙境之人?”
王冀身著皮鞋、西裝,外披一襲長款風衣,頸間更圍著一條藍色圍巾,與周遭人等格格不入。聞韓德讓之語,王冀道:“雖非仙境,然與此塵世,亦可謂‘天人相隔’,非奇遇不能相通。我因緣際會,至此異地,恐怕已是歸途無望。未知韓公子能否賜在下幾身衣物,以免在下被視為異類……再者,韓公子、耶律將軍能否助在下一臂之力,為晚生尋得一份生計,以免王某流落街頭,饑寒交迫?”
耶律休哥聞言,朗聲大笑,道:“王公子對我有救命之恩,何談生計二字?待會兒我即命人送上銀兩、豬羊若乾,管教王公子一世富貴無憂……”
韓德讓則說:“衣物隨後奉上,且先去飲酒……先去飲酒……”
王冀抱拳道:“酒且稍候,在下適才漫步至宅內‘沁心居’前,料想此乃韓公子之藏書雅苑……未知晚生是否有幸一探其幽?”
韓德讓哈哈一笑,道:“能聞書香而至,王公子真乃雅士也!請隨小弟同往!”
步入沁心居,但見此乃一間清幽書房。書房正中,懸掛數軸畫卷。畫中之人,儘著漢人衣冠,氣度不凡。王冀目光流轉,問道:“畫中諸位高士,皆是何人?”
韓德讓興致盎然,逐一為王冀指點迷津:“此一幅,乃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之儷影;彼一幅,繪曹植揮毫《洛神賦》,以寄甄宓之情;又一幅,述說唐明皇‘劍閣聞鈴’之哀怨;至於這一幅,則是小弟遊曆江南時,於市集偶得,乃李煜陛下與周娥皇之倩影……”
賞畢書畫,三人複觀藏書。王冀見書架上經史子集、詩文策論琳琅滿目,數十卷佛經更是顯眼,不禁問道:“韓公子亦對佛理禪趣有所鑽研?”
韓德讓搖頭笑道:“非也!數年前,周天子柴榮大興滅佛之舉,恰逢小弟遊曆中原。小弟不忍經卷典籍毀於一旦,遂將其帶回家中,以存其真。”
耶律休哥在一旁插話道:“王公子有所不知,我契丹書禁甚嚴,韓賢弟私藏此等典籍,實則擔著莫大的乾係!所幸這素心齋身為武林門派,平日裡無人敢輕易招惹。否則,即便韓公子能幸免於難,這些經書亦難逃劫數矣!”
王冀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敬佩之色,輕撫書脊,緩緩道:“韓公子慈悲為懷,實乃天下士子之楷模。古人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公子此舉,無異於救百千經卷於水火,功德無量。至於耶律大人所言契丹之書禁,小弟卻也略知一二。小弟曾經聽聞,大遼太祖皇帝在開國之初,便設‘監修國史’之職,意在文治天下,不料述律太後卻對漢學多有打壓。豈不知‘江山逆取而順守之’?快馬彎刀固然能馳騁疆場,征服四海,卻難以馴服萬民之心。昔年秦始皇亦曾狠辣行事,焚書坑儒,然則‘秦之鹿,因何而失’?焚書之舉終屬徒勞。‘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前車之鑒,豈可不察?”
耶律休哥與韓德讓二人,聞王冀之言,皆是拍案而起,讚聲連連。韓德讓笑道:“王公子真是一語中的!聽公子談吐,定是飽讀詩書之人!未知公子以為那秦時名相李斯,是何樣人物?”
王冀微微一笑,道:“李斯此人,才智雖過人,卻境界未達!”
韓德讓奇道:“此言何解?”
王冀道:“李斯在《諫逐客書》中,力勸嬴政勿‘藉寇兵而齎盜糧’,然其卻構陷韓非,此為其一失;李斯曾歎‘物禁大盛’,卻未在‘大盛’之時激流勇退,此為其二失;及至趙高作亂,李斯既無做忠良之氣度,亦無做奸雄之膽魄,終落得腰斬之慘禍;更兼李斯助秦焚書,實乃千古罪人也!”
韓德讓又問:“倘若王公子身處李斯之位,麵對趙高矯詔,又將如何應對?”
王冀沉吟片刻,答道:“要麼,做個忠臣,將胡亥、趙高之不臣之心公之於眾,助扶蘇平亂,而後主動辭官。以扶蘇之仁德,留李斯一命,想來不難。要麼,做個奸雄,將計就計,先借胡亥、趙高之手,除去扶蘇與蒙恬;再裝出後知後覺之態,除去胡亥、趙高,然後擁立一位懦弱無能、毫無威望的皇子為帝。雖會背負千古罵名,然在世之時,可保全身家性命與榮華富貴,甚至可臨朝攝政,造福一時!”
耶律休哥聞言,不禁驚歎道:“未曾想,王公子竟擁有如此非凡的見識與氣魄,實在令我欽佩!”
韓德讓亦是朗聲說道:“能得與王公子相識相交,真乃三生有幸之事!來來來,且讓我等去共飲幾杯,以賀此緣!”言罷,韓德讓便拉著王冀和耶律休哥,一同向素心齋內堂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