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深夜,趙光義與王冀等人之酒興愈濃,杯盞交錯間,酒意漸酣。王冀本非海量之人,昔日未穿越時,稍飲輒醉,醉後便胡言亂語,狀若瘋魔。然自穿越至這古代以來,或因修煉內功,酒量竟也悄然增長,不似往昔。
酒席之上,論酒量之豪,首推趙光義,其人似酒中蛟龍,千杯不醉。至於醉態最甚者,當屬王彥升,其人口無遮攔,滔滔不絕的指責趙匡胤之種種劣跡:虛偽狡詐、城府極深、忘恩負義……趙光義見狀,知勸之無益,索性任其宣泄。
而趙光美,平日裡沉默寡言,醉後卻判若兩人,言辭滔滔。他緊握王冀之手,言道:“王公子休要誇口!拱辰此次前往江南,你要他如何能在暗中籌措銀兩?”
王冀淡然一笑,心中暗想:“我可是來自於二十一世紀,待我把a股莊家割韭菜的法門傳與爾等!”於是問眾人道:“江南糧米豐否?”
楚昭輔頷首:“稻米盈倉。”
“現今米價幾何?”
“一石約一兩銀子。”
王冀笑道:“妙極!楚大人可分批次暗購糧米,價止一兩。待倉廩漸豐,再明麵大舉收糧,市井見大戶采買,必哄抬米價——此乃‘推波助瀾’之法!”
楚昭輔惑道:“既囤糧,買糧便是,何故如此大費周章?”
“非為囤,實為賣!待米價漲至三兩,暗將先前所囤之糧分批散售。及市價攀至頂峰,突然拋售七成存糧,令商賈誤判糧賤,爭相賤賣。此時再悄然回購……如此循環往複,如太公釣渭水,願者上鉤!”
趙光義、薛居正已窺得門道,王彥升則問道:“若米商不隨價起伏?”
王冀道:“王大人不見戰國呂不韋奇貨可居?遣心腹扮豪商,以三兩高價向楚大人‘買糧’。市井見利,豈不趨之若鶩?”王冀指尖輕叩酒盞,“《孫子》雲‘兵者詭道’,米價貴賤,儘在執棋之手!”
王冀語畢,盧多遜執杯而起,對王冀道:“我初時以為,王冀賢弟不過如那江南李煜,徒有吟詩作對之才,於世務一竅不通!未料,賢弟聚財之道竟是如此玄妙!在下委實欽佩。敢問賢弟,若在下亦欲仿效趙普,得官家青睞,賢弟可有妙計相授?”
王冀道:“妙計確有!然我之良策,需盧大人持之以恒,非一朝一夕之功!”
盧多遜道:“無礙……無礙……望賢弟不吝珠璣!”
王冀道:“盧大人需與趙普背道而馳!趙普素不讀書,而盧大人非但要讀,更要窺探官家所讀之書;官家所好,大人亦好,如此,官家若有所問,趙普茫然無知,大人卻能侃侃而談,大人受寵之日,豈不指日可待?隻是大人需要切記一點:窺探官家所閱之書籍,實乃大不敬之罪,大人須暗中進行,萬不可為他人所知!”
盧多遜聞言,舉杯起身,再向王冀致敬。薛居正亦起身舉杯,笑道:“原來王公子之才,遠非詩詞歌賦所能限也!”
趙光義道:“方才王公子所述生財之策,我已銘記於心。我將暗中派遣兩名仆從依計行事,楚大人但請寬心出使便是!所幸王公子未涉朝堂,不然,定為我之勁敵矣!哈哈哈哈……來,王公子,我且再敬你一杯!”言罷,桌上群英共舉杯盞,又飲一觴。
趙光義續道:“王公子經世致用之才,我等已有所領教,然在下尚欲一窺公子詩才之妙!公子可否以我等此刻宴飲之景為題,賦詩一首,儘述在場諸公宦海之浮沉?”
王冀道:“既蒙諸公抬愛,我便試填《滿江紅》一首,以述今日酒宴之機鋒,並抒諸公宦海生涯之辛酸無奈!”
座中眾人聞此,皆拍手稱善。王冀舉杯輕抿,緩聲吟哦道:
“《滿江紅•酒醉閒題》
破曉春寒,更聽得、風聲暗囀。
似笑我、放蕩經年,徒勞鷹犬。
歲月溫柔誌氣消,韶華褪去餘殘喘。
問二郎、也曾博功名?真荒誕!
花枝近,天涯遠。
宦海深,浮生淺。
正酒氣酩酊,機鋒難辯。
榮辱沉浮儘此身,世事如棋終難算。
縱眼前、有萬裡長天,憑誰看?”
王冀吟哦之聲方落,四座皆讚,趙光義複舉杯相敬,同時問道:“公子所做詩詞之中,有一句‘問二郎、也曾博功名?真荒誕!’敢問公子,為何在下博個功名,便是荒誕呢?”
王冀答道:“因為延宜是‘用人之人’,而非是‘為人所用之人’!”
趙光義聞言,不禁笑道:“王公子真乃是我的知己!來!再浮一大白!”
趙光美道:“然我更愛公子詞中末句,‘縱眼前、有萬裡長天,憑誰看?’超凡脫俗,真乃絕世佳句!”
楚昭輔亦感慨道:“此句意境悠遠,恰似我心。不知王公子,明日申時,可否至開封城南,為我餞行呢?”
王冀爽然應允:“自當從命!”
趙光義亦道:“明日申時,我亦將前往城南,共為拱辰送行!”
酒宴漸散,夜色如墨,早已沉過了子時的更鼓。臨行之際,趙光義從袖中取出兩個沉甸甸的木匣,遞予王冀。
王冀接過,心中好奇,問道:“此中何物,竟如此沉重?”
趙光義微微一笑,道:“一匣之內,乃‘鎏金博山爐’也;另一匣中,則是‘沉水香’。王公子素來風雅,若無香爐相伴,豈不枉費了這一身才情?”
王冀聞言,心中感激,連忙向趙光義道謝,將雙匣放入袖中。步出趙府大門,卻忽見張嫣獨立於門側暗影之中,靜靜守候,宛如夜色中一抹溫柔的剪影。
王冀走近張嫣,輕聲問道:“娘子,夜深露重,你怎等候在此?”
張嫣目光柔和,道:“嫣兒深知趙光義為人陰鷙,心性難測,冤家又是遲遲不歸,嫣兒心中掛念,便在此守候。”
王冀聞言,心中一暖,伸手攬住張嫣,款款說道:“讓娘子久等,是為夫的不是。”
張嫣依偎在王冀懷中,柔聲說道:“曾聽冤家提起,冤家穿越之前,亦有醉酒之時,那懷有身孕的孫姐姐尚且為冤家烹羹煮湯。孫姐姐能為之,嫣兒又有何不能?”言罷,張嫣緊緊抱住王冀,王冀亦深深埋首於張嫣懷中。
相擁片刻,二人攜手往曹彬府邸行去。適才天上還有一輪明月,不料此刻天空竟又飄落起了皚皚白雪。王冀輕聲感歎:“這倒春寒,倒真是讓人覺得驚豔。”
“冤家可愛這夜雪紛飛的景致?”
“自是喜愛。”
“那豔陽高照的天色,可也能讓冤家心曠神怡?”
“當然!”
“春夏秋冬,冤家最愛哪個季候?”
“隻要有娘子相伴,四季更迭,陰晴雨雪,皆是我心中的水墨丹青!”
“你這小冤家,最會哄人了!”
王冀笑道:“此情此景,我當再作詩一首。”於是,便朗聲吟道:
“《玉燭新•惜倒春寒》
一彆西風漏。
漸綠醒鶯啼,層巒初透。
煙清月靜,霜臨淺,婉轉娥眉時候。
昨宵良夜,誰解我,二月新愁?
正惜寒,恐春又至,悄使瓊華暗走。
孤雲憔悴黃昏,共隻影憑欄,哀弦輕奏。
望斷流連,阡陌處,何似水剪雙眸?
驟來風雪,誤折枝,殘梅怨否?
料來日,嬌豔凋零,經年依舊。”
行至曹府門前,府門已然緊閉,王冀心有顧慮,不願驚動曹府上下,遂決意施展輕功,潛入府中。張嫣見狀,嘴角含笑,輕聲道:“此院牆高聳,怕是不下三人之高,冤家輕功的修煉時日尚短,又當如何逾越?”
王冀道:“娘子莫非忘了,趙匡胤已將《指玄神功》之內力與《流連忘返》之輕功傾囊相授於為夫,區區院牆,又何足掛齒?”言罷,王冀身形一晃,施展出《流連忘返》中的第六式“燕子騰空”,竟是憑空而起,不須借力,便已躍過牆頭,落入府中。
張嫣亦是身法靈動,緊隨王冀之後,飄然入院。她落地之後,滿心歡喜,言道:“冤家此刻的內力和輕功,恐怕嫣兒已是自愧不如了!”
次日申時,趙光義與王冀依約步至開封城南郊野,為楚昭輔餞行。楚昭輔身影漸遠,趙光義卻未動分毫,依舊凝立當場。
王冀道:“延宜何不離去?”
“我尚待一人。”
“何人?”
“佳人。”
王冀笑道:“原是紅顏相約,在下不便叨擾,就此彆過。”
趙光義不置一詞,身形如嶽,屹立如初,站在城門前回憶起了往事:
三年前,春汛漫過汴堤時,紫雲樓外的杏花正鬨。趙光義策馬過禦街,忽聞牆內傳來清泠笑語:“二郎,這‘月移花影約重來’,倒像是偷了杜樊川的魂!”趙光義抬頭見李處耘長女——李籮笙攀在牆頭,手中攥著趙光義昨夜遺落的詩箋。
彼時,李籮笙眼波比金明池的水更瀲灩:“都說二郎是汴京最薄幸的郎君,怎的詩裡倒像被負心之人?”
言罷,二人相擁。此後,他們常在金水河畫舫對弈。李籮笙總愛執白子,還常說:“二郎可知《弈經》有雲‘棋如人生,劫中有劫’?就像二郎心裡,藏著多少劫數?”
某日,暴雨困住畫舫,李籮笙濕透的鮫綃紗裹出冰肌玉骨。趙光義解下外袍時,李籮笙卻依偎在趙光義懷裡嬌嗔說道:“籮笙願做二郎的生死劫,縱使萬劫不複……”
驚雷劈碎未儘之言,趙光義仿似在李籮笙眼中看見了焚天的業火,燒穿了《女誡》的千重枷鎖。
後來,趙匡胤降旨,將李籮笙賜給中書令郭崇之子郭守璘為妻。賜婚聖旨傳到李府那日,李籮笙赤足闖進開封府衙,對趙光義道:“二郎若真是鐵石心腸,便看著籮笙血濺公堂!”言罷,李籮笙拿出匕首,抵住喉間。
趙光義道:“你要我抗旨?要我用性命換你一個名份?”
“名份?笙兒的心,二郎摸過、吻過,如今倒成了名份!今日要麼收籮笙入府為婢,要麼收籮笙屍身為殮!”
最終,是開封府的侍衛拖走了李籮笙。當夜,趙光義行至垂拱殿前,想請趙匡胤收回賜婚聖旨,卻怕趙匡胤猜忌,便又轉身歸去。
李籮笙大婚那日,趙光義隔著迎親隊伍,望見李籮笙的花轎。李籮笙掀開簾子,戴著他們初遇時的茉莉花串:“二郎看好了!這是籮笙最後一次為你戴花!”說罷將花串擲進泥濘,金絲茉莉被馬蹄踏成香塵。
回憶至此,趙光義忽然低笑,他想起李籮笙最後一封血書:“願生生世世,莫遇趙家郎。”
且說王冀歸至開封府城之時,恰逢薛居正與一中年男士緩步朝城外行去,二人身後尚有兩輛馬車相隨。薛居正眼尖,一眼便瞧見了王冀,遂向王冀引見道:“這位便是新任淄州刺史李處耘大人……”
李處耘聞言,忙向王冀抱拳行禮,而後轉頭對薛居正道:“子平兄,送君千裡終須一彆,不必再送了。他日若有閒暇,不妨至淄州一敘。”言罷,便踏上了一輛馬車,揚鞭而去。
王冀回憶起了穿越之前讀過的史書,李處耘的名字赫然浮現在記憶之中。王冀問薛居正道:“晚生記得,李正元大人本是樞密副使,是因與慕容延釗不和,才被貶至淄州?”李處耘,字正元,王冀稱其字而不稱其名,以示對其尊重。
薛居正道:
“此言不虛!隻說去歲初春,官家詔李處耘與慕容延釗同伐荊湖,慕容延釗為‘行營前軍都部署’,李處耘為都監,雖位次有差,實分掌軍政。
二人之隙,始自江陵會師。慕容將軍欲取道襄漢直下潭州,李將軍力主先定朗嶽以固北翼。聖裁乃用李處耘之策,慕容便心存芥蒂。
及至澧陽,有慕容延釗之部將,擅取民牛犒軍,李處耘執軍法杖之,當眾斥曰‘王師吊伐豈效盜匪行徑’,慕容延釗竟拂袖而去。
最要者乃潭州城下,慕容延釗欲儘誅周氏遺族,李處耘夜馳百裡諫阻,以‘留周保節可安荊南’之論直達天聽。班師時慕容延釗密奏‘李都監專輒跋扈,將士皆畏其威而不懷聖德’,又誣其私藏先帝柴榮禦甲。
後慕容病篤,官家遣使問疾,猶喃喃‘李正元誤我’,其怨竟不稍解。官家雖明察秋毫,然慮慕容延釗乃是本朝宿將,威望甚高,隻得遷李處耘為淄州刺史。”
王冀聞言道:“原來如此。坊間傳聞,李將軍攻打朗州時,曾令部下烹食俘虜,可有此事?”
薛居正道:
“確有此事。彼時,朗州周保權部將張崇富擁兵五萬據險頑抗,我軍久攻不下。李將軍觀星象知雪期將至,恐糧道為冰雪所阻,遂行霹靂手段。
隻說是那日破曉,我軍擒獲敵斥候三十人;李將軍命庖廚置釜於陣前,揚沸水而暫不烹之,隻令俘囚傳語‘王師仁義不傷降卒,若冥頑不化則同此鼎’。誰知良久之後,敵寨仍無降旗,李將軍萬般無奈,方擇髡發刺麵者五名投鑊。霎時肉香漫野,敵軍膽裂,當夜即有裨將縋城請降。
此雖酷烈,然荊南遂定,保全生靈何止十萬。官家聞聽此事,猶歎‘正元以五豕止百屠,實承天道之威’。市井傳言多訛其殘暴,豈不知當日慕容延釗聞報即嘔,正元公反擲箸笑言‘此輩聞香而吐,安能持節鉞乎’?”
王冀笑道:“以殺止殺,或的確出於無奈。”
薛居正繼續言道:“老夫耳畔,隱約風傳,李處耘之長女李籮笙,對趙二郎一往情深,卻不幸遭官家權衡,為製衡延宜之氣焰,故意將她許配他人,終究便宜了郭守璘……李籮笙今日與父親李處耘共赴淄州,皆因郭守璘之父郭崇,如今貴為平盧節度使,其駐地,亦正設在淄州城內。”
王冀與薛居正在城中閒逛,暫且不提。隻說此刻殘陽西下,兩輛青帷馬車碾過殘雪,李籮笙懷中三歲稚妹——李凝塵正在酣睡,鼻息間猶帶乳香。車簾忽被風掀起半角,李籮笙抬眼望見城垣垂柳下那道俊逸身影,心口驟痛如利鏃穿胸——趙光義蟒袍玉帶沐在夕照裡,恍若那年汴河畫舫上執傘而來的少年郎。
“停車。”李籮笙將狐裘裹緊幼妹,繡履踏碎滿地冰晶。金步搖垂珠相擊,卻是婦人製式,再不是昔年趙光義親手簪上的茉莉流蘇。
“笙兒……”趙光義叫道,目光則落在李凝塵的小手上,那孩子竟在朝他揮手,趙光義伸手欲撫。
李籮笙側身避開趙光義欲撫幼妹的手:“此非二郎可染指之物!”
趙光義將手縮了回去,說道:“我知令尊今日謫遷淄州,更知你今日必經此門。”
李凝塵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竟抓住趙光義腰間玉佩。李籮笙急忙阻攔:“醃臢之物,休汙了手!”
趙光義接著說道:“郭守璘不過寒門武夫,安解卿心?”
“總好過二郎‘金玉其外’,至少他敢在婚書上落款,而非將真心換作廟堂爭鬥的砝碼!”
趙光義聞言,沉默片刻,才說道:“可記汴河之誓?你說‘寧為二郎妾,不做太子妃’……”
“住口!彼時籮笙眼盲心盲,竟信了二郎‘弱水三千’的鬼話!你為何不向官家言明你我二人情愫?是怕官家猜忌?還是你舍不得名利、戀棧權位?”
趙光義無言以對,他愛李籮笙,他更愛過很多女人。他對每一個女人都動過真情,可他更愛權位。
李凝塵忽然掙開繈褓,小手攥住趙光義腰間玉帶蹀躞,奶聲喚道:“大雁”——原是蹀躞上雕著雲雁紋。
趙光義取下蹀躞塞進女童掌心,又對李籮笙道:“此物本要贈你作聘……”
“郭夫人,該啟程了。”馬夫說道。
李籮笙劈手奪過蹀躞擲入雪堆,抱起哭鬨的幼妹轉身離去。趙光義立在原地,三歲的李凝塵從車簾後探出頭,衝趙光義揮動小手,似是道彆,又似是向趙光義訴說著什麼。
寒風卷起趙光義的發梢,城頭飄落白梅瓣。趙光義“離恨滿心頭”;這離恨,不僅是對李籮笙,還有他每一個愛而不得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