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早就習慣了貴妃常常獨身外出,可檀蕊在假山近旁的回廊裡尋到貴妃時還是唬了一跳,遺世獨立的美人將全部的重量都靠在廊柱上,雙目失焦,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氣。
身前竟連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
她高聲喚人取乾衣來,擔憂道:“娘子渾身怎麼都濕透了,可是撐舟的宮人侍奉不力,傷著您了?”
沈幼宜頷首,眉頭緊緊鎖起:“將她帶下去杖責二十,之後尋個借口,遠遠打發走就是了。”
她以為自己還是沈家女兒,難得遇上熟悉前世的舊人,仍不能完全將自己當作衛蘭蓁,倉促間都不曾想過,原身不是陵陽侯的妻子麼,就算他們夫妻情分淺薄,衛蘭蓁移情彆戀,可太子和陵陽侯如此要好,怎麼下得去這個手?
尾指勾繞住垂下的一縷青絲,沈幼宜輕輕一扯,也捋不清腦中那團亂麻。
其實除了東宮的權勢富貴,她心底也是喜歡太子這個人的,他們是同齡男女,太子許諾的時候也足夠慷慨堅定,在許多事上對她百依百順,哪怕到最後他權衡利弊,放任她在掖庭自生自滅,因為理解他的心思,她至多回想起這事時心裡會冒出一點怨恨的酸楚,倒也沒什麼旁的感觸,隻是不喜歡了。
他年少稚嫩,權勢都來源於天子,要他為了一個喜歡的女子挑戰父親的權威簡直可笑,更何況這個女子本身瞧中的就是他的地位。
可今日真正見到活生生的他,她才生出一點複雜的傷心。
這個朗朗如月的清雋男子非但娶了妻、生了子,還在幾年後愛上了好友的遺孀、他父皇的妃子,愛得甚至要她再等一段時日,等做了皇帝就為她廢妻殺子?
她在太子心裡沒什麼特殊的,而那些曾經擊敗她成為太子嬪妃的女人也一樣,那麼衛貴妃會有什麼不同嗎?
沈幼宜輕輕打了個冷顫,她曾經愛過的男子,怎麼短短幾年間就說得出如此令人膽寒心驚的話?
檀蕊以為貴妃受了寒,吩咐內侍們用屏風隔擋出一方天地,縱有許多疑惑,卻又不好開口問詢,下人伺候不力,貴妃煩躁惱怒是意料中事,卻不該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不過貴人的心意難測,她換上一副笑容,低聲道:“奴婢方才差人去問了新入園的內侍,太子殿下此回到湯泉宮,是要令人勘察風水,為天子萬壽搭一座戲台,所以才誤打誤撞進來,險些衝撞了您,方才還有東宮的總管內侍送了許多東西過來,說是與您賠罪的。”
沈幼宜打起些精神,隻要元朔帝還在,太子對他的嬪妃好不好與她有什麼關係:“陛下又不住湯泉宮,來這唱哪門子戲?”
湯泉宮有專門排歌演舞的宮殿,就算是要唱戲聽曲也用不著太子來監工。
檀蕊笑著道:“要不怎麼說是一樁喜事呢,太後娘娘今年不知怎麼起了散心的興致,要來行宮住些時日,聽那些人議論,說是陛下今年不單單是將萬壽宴設在此處,還有彩衣娛親的興致,想親自登台為太後唱一出戲,太子殿下便先一步領了人來選地,以表孝心。”
戲台原本坐南朝北,是戲子唱給貴客聽的,元朔帝身份尊崇,他若親自登台,總要重新搭建一座坐北朝南的才好。
沈幼宜這才想起太子為何會說他奉了皇祖母的旨意前來,即便二人私會也不至於引人懷疑。
不過一想到太子借著表孝心的由頭,私會他父皇的嬪妃,沈幼宜一時忍俊不禁,嗔道:“這算什麼好事,陛下又不是特地為我來的,宮裡突然來了許多人,整日亂糟糟的一片,我哪裡還有逍遙自在的日子過?”
檀蕊見她笑,輕輕打趣道:“娘子還說不高興,陛下是最孝順太後娘娘的,既然要登台,豈能沒有琴師奏樂,您的琴技連太後也是稱讚過的,難道不比那些樂師還強?依奴婢來看,不如私下拿些銀錢去打點陳總管,屆時您陪陛下一同登台,哄得太後高興,私下再說幾句軟話,等陛下氣消了,定然不會再舍得冷落您。”
皇帝往常都是秋末冬初才在湯泉宮行樂避寒,是以萬壽節很少會在行宮設宴,見麵三分情,若沒有太後的意思,貴妃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與皇帝見上一麵。
沈幼宜失笑,道:“陛下要做戲,還不知道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做配,陳總管看得上我那點賄賂不成?”
檀蕊的笑凝固在麵上,卻又聽貴妃用那不緊不慢的語調說道:“不過路遠天熱,到時候是該封五十兩銀子請總管喝杯茶,旁的事倒不必說。萬一他不肯幫我,又或者陛下知曉此事後龍顏不悅,那我的臉才是真要丟儘了,何必出這風頭?”
貴妃有自己的主意,做下人的不好多勸,檀蕊張了張口,隻得將那許多利弊咽回去。
一直到天子攜後妃宗室駕臨湯泉宮,各處迎駕灑掃,忙作十分,原本愛泛舟聽曲的衛貴妃卻當真躲在自己的宮殿內,偶爾抄寫佛經,做針線打發時間,當真隻給幾位內侍省的近侍封了賞銀……繼續稱病不出。
元朔帝要來湯泉館舍長住,國事也是拋不開的,行宮的外廷環繞內宮而設,另設朝堂、弘文館與百僚廳供隨行的重臣議事上書,皇帝或者在長生殿、朝堂等地召見臣子,又或者與皇子公主遊園,甚至外出遊獵、登台扮戲,除了晚間就寢,很少有在清平殿的時候。
但即便如此,沈幼宜出行還是多有不便。
衛貴妃去年這時候正是如日中天,即便是失了寵,照舊住著離天子居處不遠的瑤光殿,兩殿樓閣相望,隱約可見其中人影。
而且至今也沒人來傳皇帝的旨意,要她從這座壯麗且臨近帝王的殿宇中搬出去。
但聖駕來到行宮的第二日,太後身邊的江嬤嬤就來瑤光殿請她敘話。
太後所居的望明殿地處清幽,與皇帝的清平殿相去甚遠,而為壽宴搭建的戲台就在兩殿之間的鳳凰樓前。
自從在假山後遇到過太子,沈幼宜再也不敢隨意溜出來玩鬨,出行都用的是全副儀仗,將從前衛貴妃的做派學了十足十。
貴妃的儀仗氣派煊赫,儀仗扇、金香合、椅、凳、爐具……身後跟著那一長串的尾巴十分引人注目,沈幼宜坐在輦上,她有時候甚至猜測,衛貴妃本人或許也不願意天天這麼大的排場,說不定隻是為了躲避太子的糾纏。
沈幼宜從沒見過太後,隻是聽太子說起過這位皇祖母,今上禦極時已近弱冠,不容旁人染指皇權,太後平日裡不過問朝政,平日在宮內禮佛誦經,是個慈愛而溫和的老婦人。
望明殿依山而建,竹林掩映,殿外清泉如泓,在青翠綠葉中,偶爾能尋到一絲檀香的氣息。
沈幼宜到的時候已經過了太後做早課的時辰,宮人將她引到蓄養飛禽走獸的後苑月洞前,才快走幾步進去稟報:“老娘娘,貴妃娘子來問安了。”
沈幼宜遠遠瞧著,太後喂食的動作因宮人的通稟停了下來,卻並未轉過身來。
但望明殿的胖孔雀見到她倒很熱情,扯著尖細的嗓子怪叫幾聲,蹦來蹦去,似乎下一刻就要開屏。
太後輕輕笑了一聲,將手中的鳥食都扔過去,側身示意沈幼宜近前些,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了一番,她的聲音有些蒼老,卻還中氣十足:“你這孩子看起來心寬不少,病都好全了?”
沈幼宜的臉霎時紅了半邊,正所謂心寬體胖,她在行宮好像是又吃胖了一點點,手臂和胸口都軟了些,不過身形還是窈窕纖長的,她想外人應該瞧不出來什麼。
但也沒有誰規定,失了寵的妃子就不能吃飯罷?
她走近太後身邊,端端正正行了個禮,恭敬道:“謝太後娘娘垂問,妾的病好一些了,隻是常常還會心悸,若不是怕過了病氣給您,昨日妾就要到門外問安的。”
皇帝在後宮上需求不多,嬪妃們的畫像從來湊不夠十張,是以太後對衛蘭蓁這個曾做過寡婦的年輕兒媳起初並沒什麼特彆的想法,至多是覺得這孩子太漂亮了些,出挑得過分,有幾分狐媚惑主的味道。
一個守寡的婦人,美豔到皇帝不顧體麵,在燕國公府就將人家寵幸了帶回宮中,冊封為婕妤,不到半年的光景又將她加封為貴妃,甚至還要衛氏留在紫宸殿伴駕,引得朝野物議沸騰,一度擔憂衛貴妃若生下皇子,是否會影響到儲位更替。
畢竟子憑母貴,楊修媛早年失寵,嫡出的二皇子又身有痼疾,天子正當盛年,貴妃出身燕國公府,也在產育的年齡,萬一恩寵不衰,日後發生些什麼,誰也拿不準。
可太後冷眼瞧著,這孩子似乎對東宮的位置沒什麼野心,除了一門心思都撲在皇帝身上、有點嬌氣得過分外,對皇後一直恭敬有加,儘管對楊修媛有些傲慢刁鑽的姿態,有時候還要強壓太子生母一頭,但後宮上下對楊修媛都頗有微詞,這點女人爭風吃醋的事情並不值當她這個做婆母的過問。
說到底,皇後、衛貴妃、楊修媛,乃至後宮所有女子加在一起,也不如皇帝一人的喜怒重要,隻要皇帝對貴妃有所縱容,後宮又沒鬨出太大的風浪,她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偏偏貴妃得寵失寵隻在一瞬,而且並不是因為皇帝另有新寵——這她便很好奇了,結合宮內外的風言風語,甚至是有幾分擔憂。
貴妃那段時日並沒做什麼太出格的事情,甚至因為皇帝的專房寵愛,她記得這孩子都不大與年長的嬪妃爭寵鬥氣了。
她和藹道:“好孩子,難為你想得多,可到底花骨朵一樣的年紀,怎麼總把心思花在我身上呢?”
沈幼宜微微心虛,衛貴妃和她應當都是喜歡爭來搶去的女人,可好像太後並不這麼覺得。
也可能是太後覺得,皇帝對她還有幾分留戀的意思?
“妾不敢欺瞞老娘娘,陛下早就不喜歡我了,妾除了尋求老娘娘的庇護,在這宮裡又能去求誰呢?”
她的眼淚來得很快,打濕了薄薄的一層脂粉:“隻要娘娘憐我疼我,便是一輩子吃齋念佛,為您祈福,妾也是心甘情願的。”
沈幼宜的眼睛生得明亮清澈,稍一低頭,大顆大顆的眼淚連串落下來,哪怕是棄婦含怨,也似牡丹凝露,在風中輕顫搖曳,惹人生憐。
她本就有意哭得我見猶憐,有西子捧心之美,為此對鏡練習過很多次,沒想到今日就在太後麵前用上了。
可沈幼宜剛想跪下來,卻聽見了一聲若有若無的笑。
低沉悅耳,短促得仿佛幻聽。
沈幼宜心驚肉跳,悄悄抬起頭來,太後卻正滿臉慈愛地看著她。
胖乎乎的孔雀見眼前衣著華麗的美人不肯理它,不滿地高亢鳴叫起來,直到刺耳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才得意地抖了抖身子,矜持地將華麗的尾羽徐徐展開,跳來跳去地扇動。
太後輕輕歎了一口氣,美色惑人不假,連她都有點可惜,皇帝縱然不為外物所累,也不該狠心到這地步,白白把個美人撇到一旁,但今日喚衛貴妃來的目的,並不是想關心她的處境。
更何況,她現在應該不能問出口了。
“你是個聰明的人,何苦早入窮巷?”
太後抬手為她理了理鬢邊碎發,打趣道:“連孔雀都知道你生得美,皇帝難道瞧不入眼麼?”
沈幼宜低垂下頭,她心裡隱約有些不安,可又說不明白,好在太後確實不是難為人的婆母,隻是又關懷了幾句,便教她回去了。
江嬤嬤親自送貴妃從角門出去,太後才略有幾分不滿地將目光落在殿中的一架屏風後,她雖老了,卻還不聾,輕輕斥了一句守門內侍:“皇帝來了,怎麼也沒人通稟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