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的熱鬨到傍晚才歇,天子興致頗佳,並不推拒群臣敬酒,笑吟吟看了幾個孩子的獻寶,甚至還賜了太子一瓶傷藥,溫言勉勵了一番,與皇後交談起二皇子的醫術。
明月良夜,情人相約再好不過,不過嬪妃們也心知肚明,往常大家還能有點指望,但貴妃眼瞧著重新得寵,還輪得到旁人麼!
但總有大膽的美人鼓起勇氣暗送秋波,甚至見聖上未有斥責,還起身獻舞,敬了一杯水酒。
甚至還有一位彆出心裁表演了淩波舞,廣袖飄飄,若成仙而去,一痕胸脯似新月皎潔,沾了幾顆汗珠。
一舞終了,連發絲都淩亂了幾分,可雙頰如酡,人也越發媚起來了。
……貴妃當初不就是這樣做的麼?
今夜會不會出第二個得寵的貴妃,陳容壽不清楚,但他知道天底下沒有比衛貴妃心眼更壞、更能氣人,且不拿自己性命當回事的女人了。
按理說越是這樣的場合,遞過來的酒越該小心才是,尤其是發生過貴妃……給皇帝下藥的事情。
這事雖未傳出去,可貴妃沒被處置,總有下一位不怕死的想來模仿。
不過第一杯的時候元朔帝示意他們退下,剩下的也不言而喻。
說不上令人失望還是慶幸,一直到宴席結束,都未曾出現過那時的尷尬。
天子儀仗早已預備停當,但元朔帝不開口,他們不能貿然往瑤光殿去。
宴會上的酒多為清甜佳釀,君臣暢飲,喝出事來總是不妥,不過陛下今夜飲過數巡,恐怕有損聖體,他輕聲道:“奴婢教膳房做碗醒酒湯來?”
元朔帝略有幾分倦色,道:“朕一個人走走。”
月色溶溶,銀漢迢迢,蟬鳴此起彼落,正是散心的好時候。
清風吹落樹葉,踏過時發出聲聲脆響,不知不覺,竟是已近七夕。
日月如梭,人又老了一歲,這沒什麼可高興的,先帝在日,宮中每至此時都要舉辦清宴,後來這日子與今上壽辰臨近,這一項可有可無起來,但皇後會與嬪妃公主一起拜月,那是女人們的熱鬨。
宮外兩情繾綣的男女相約依舊,但她七月喪夫,並不情願回憶這個節日。
他並不是非她不可,不要說正當盛年,就是耄耋之年,照舊有許多嬪妃等待君王的臨幸。
但隻有她,敢給他這麼大的難堪。
她什麼都知道了,於是有恃無恐,連做戲也懶怠,甚至在暗處狠狠捉弄了人,才算暢意。
等待的滋味並不好受,偶爾一點點的甜蜜卻要夾雜無數煩愁,這已經遠遠超出他對後妃的預期……是該割舍的雞肋。
皇帝不是為情所困的人,更不至於為此喝得酩酊大醉,心下有了決斷,隻在園中賞了半刻秋景便排駕回清平殿去。
這一晚的清平殿與往常沒什麼兩樣,皇帝未有招幸嬪妃的意思,隻照常傳了水。
按照習慣,皇帝沐身的時候,會有內監依次燃起書房燭火,先一步研磨朱砂,靜候天子禦批。
今夜所餘的奏疏不多,因慶賀萬壽,前朝夜裡值宿的臣子不過二三人,宮人將釅茶都換了沁人心脾的桂花熟水,一切按部就班。
陳容壽夜裡不當值,自有內侍替手進來,侍奉時猶自不安。
元朔帝已稱得上好伺候的君主,沒有折磨內侍宮人取樂的古怪癖好,更不讚成隨意施加酷刑,可奴仆性命賤如螻蟻,生殺予奪,皆決於上,若真疏忽片刻,隨時會被逐出這座宮城,生不如死。
他留心著聖上眉宇間的起伏,鐘漏的水聲滴滴答答,在這夜裡靜極了。
忽而皇帝擱下了筆,他麵上神情疏淡,隨口問起:“今夜是誰當值?”
那內侍小心道:“回陛下的話,今夜是政事堂周仆射、中書省傅舍人值宿,翰林院沈學士待詔。”
皇帝要起草政令,與宰相們商議後,多由翰林學士捉筆,經中書門下下達地方,可元朔帝聽了這幾個人的名字並無召見的意思,反而蹙眉道:“士衡不在?”
士衡是燕國公的表字,他長皇帝數歲,不成想人到中年,君臣沒結成親家,反而做了翁婿,礙於這層身份,皇帝已許久不曾這樣相稱。
那內侍稱是:“燕國公近來略感不適,昨日便告了假。”
元朔帝飲了一口熟水,桂花馥鬱的香氣凝在口齒處,清甜的蜜意下是一絲苦澀,燭火跳躍,他凝神望著那點光亮,竟笑了笑:“宣他進來。”
貴妃前腳惹了皇帝,後腳做父親的便要代她受過,那內侍替燕國公扼腕了一番,就是當初,陛下也沒有牽連燕國公府的意思,可見今日必不能善了。
他才要退下,忽而聽元朔帝問道:“貴妃起居所用的一應器具都在行宮?”
這話平和,於此刻卻頗見幾分可怖,那內侍應答稱是,背上冷汗淋漓,皇家出妻尚且不稀奇,何況是逐妾,先帝就曾將幾位嬪妃安置在長安彆宅,雖供給衣食住行,允許其與母家來往,可宮內再不過問,宅外又有層層護衛把守,與幽禁相去不遠。
貴妃的張狂……已經惹天子厭棄到這等地步了麼?
連等一晚宵禁的工夫都省了。
他匆匆退下,遙遙在殿外見到一人,險些以為自己撞鬼,愣了愣神,才客氣道:“檀蕊姑姑怎麼來了?”
與印象裡不同的是,貴妃身邊的檀蕊失去了往日端莊持重的姿態,走近些細瞧,可見燈下淒惶,她手裡捧了蠟封好的信,低聲道:“貴妃娘子要我來送些東西,勞煩您行個方便。”
那內侍同情看了她一眼,他有皇命在身,不好多言,隻含蓄道:“陛下夜裡要召見外臣,姑姑不若再等一等。”
這會子知道怕了有什麼用呢,陛下待嬪妃雖說寬和,可皇帝的容忍總是有限度的,君王受命於天,是不容人冒犯的。
這樣的懲處還不算最羞辱人的,皇帝就算要賜貴妃自儘,裸屍還家,燕國公府不還是照樣要謝恩萬歲麼?
檀蕊的麵色白了幾分,貴妃得寵時不必說,就是到了行宮,禦前的人何時與她這般生分過。
她想起貴妃的顰眉淚眼,伏案時寫了又燒,燒了又寫的模樣,大約貴妃真做下什麼大事,咬了咬牙,請人通傳了一回。
在外守夜的是陳容壽的乾兒子,他見是檀蕊深夜前來,長長籲了一口氣,滿麵含笑進去,卻極快出來了,為難道:“陛下忙於政務,姑姑還是請回罷。”
原話要簡潔得多。
天子的目光落在奏疏上,連頭也不曾抬起:“不見。”
但檀蕊卻不肯走,靜靜候了一刻鐘,才又央人通傳,原本好說話的內侍個個都做了木頭樁子,正當她求告無門,遠遠的卻傳來一陣腳步聲。
極輕,約是四個人。
內侍提燈引路,宮內到了落鎖的時辰,衛敬中這一路走來,不免遇到些麻煩耽擱,他神情凝重,見了檀蕊才露出些了然認命的意味。
然而即便女兒為天子所厭,到了這個時候他仍不失風度,客客氣氣道:“臣候在廊下聽宣,還請內監進去求陛下恩旨。”
塵埃落定,那內侍雖有幾分不忍,還是回殿內複命:“陛下,燕國公已等候在外。”
他靜靜候了一會兒,未等到陛下開口召見,卻聽元朔帝徐徐道:“貴妃的人還在廊下?”
那內侍心下翻起驚濤駭浪,不敢腹誹天子短長,如實道:“瑤光殿的掌事捧了一封書信,說是貴妃親筆,奴婢們也勸過,但她不肯回去。”
梧桐高大,葉影覆窗,一點點移將過去,透出秋夜的涼意。
紫宸殿裡見慣了殺伐,他不覺得陛下會更改心意,至多是有幾分念舊。
貴妃往後的日子應當能比那幾位嬪妃都過得更好些。
“教人呈上來。”
元朔帝抬手按了按眉心,聞得出,她近來偏好茉莉花的香氣,大概調製了新香,連信也要熏透。
門外侍奉的黃門倏然從木頭變成了活人,熏染著淡淡花香的信封上還有一點燭油,透出內裡的一點紅,與這素雅清新的香味極不相合。
信的主人與宮廷亦不相合,有趣鮮妍,但不肯委屈半點自己的心意,連逢迎的功夫也不願意做。
她明明白白告訴他,哪怕天子百般俯就,她也不願割舍對前夫的懷戀,就此低頭。
但他也並非眼中容沙的男子,麵對這些情愛糾纏,抽身總是更容易些。
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她既然有這份心,勉強來的總歸是沒有意思。
可鬼使神差,他隨手裁開信封,飄落出一張精致紅箋,一支芍藥撒了金粉,在燈底流光生輝。
寫信的人在信紙上大費周章,但上麵隻有短短的一句話。
“您還惦記著我嗎?”
他的心倏然亂了一下,她生長在山野,當知男女繾綣的上巳節過去,芍藥的花期也就結束了。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1
大約是天意,她不知道此刻已是將離之際,卻福至心靈,忽而對他祈求愛憐。
那內侍候了許久,大氣也不敢出,直到上首的天子起身,侍者們才迎了上去。
“夜寒露重,教燕國公回去安寢罷。”
元朔帝沉吟片刻,吩咐道:“朕新得了一篇右軍字帖,改日再邀他共賞。”
燕國公半糊塗半清明地被召來,又糊裡糊塗地被內侍引回去,總要有些說法,可等他出了清平門後,再要問貴妃的近況,那內侍連連擺手,莞爾道:“國公爺,貴妃是侍奉陛下的人,能有什麼不好呢?”
要說真有什麼不好,大約就是生得太晚了一些。
貴妃的出身、容貌甚至寵愛都沒什麼可挑的,早來十幾年,衛氏的運道就不止於此了。
他想到這場無聲無息壓下去的風波,不免回望一眼燃著星點燈燭的瑤光殿。
即便是如今,又有誰能說得準呢?
……
清平殿無論晝夜,常有侍者進進出出,靜寂了許久的瑤光殿隻有今夜才重新熱鬨起來。
禦前的內侍匆匆侍駕而來,再也沒有多餘的心思斥責瑤光殿的怠慢,恨不得將自己的存在降得低些、再低些。
元朔帝進來時,瞧見的便是一幅朦朦朧朧的秋夜仕女圖。
簾幕重重,隔絕出一方僻靜天地,連燈燭都熄了,隻有月影還柔和地灑落在這片堪比冷宮的天地,照亮了簾上珍珠。
內侍提來的琉璃宮燈映亮了畫卷,可教人一窺全貌。
寢殿內的美人跪坐在胡榻上,她披了輕薄單衣,以木釵簪發,對著銅鏡懶散描摹黛眉,案幾上放著酒壺,並兩隻小小的銀杯。
就像夢裡的情景一般。
但畫上的仕女不會因觀者的腳步聲赤著足下榻,輕盈地提了裙擺向人奔來。
珠玉相撞,紗絹拂袖,她撥開一層層雲霧似的迷障,隱約可見麵上的歡喜。
直到最後一道紗前,才倏然停了下來,隻有裙擺覆到足上的一點牽動,暴露出她的手足無措。
秋夜寂寂,靜得能聽見對方的呼吸、心跳……甚至是彼此輕輕的吞咽。
呼吸交融,就像他們曾經做過的那樣,柔軟、激烈,痛苦,而後滋生強烈的快意,直到天地俱焚。
沈幼宜儘可能鎮定地望著他,那一日短暫的糾葛,她完全沒有心思打量一張陌生男人的臉。
可處境變了,她的心也跟著變了。
她早就知道,衛貴妃侍奉的君王年歲頗長,隻是悄悄期盼從皇帝的臉上能看出幾分太子的風神秀色,不要凶惡到令人難以下咽……就算是想攀高枝,她也喜歡揀一枝好看的攀。
幸好,今上較之太子,望之不過平添了幾歲年華,身形高大,頗有幾分英武氣概,他是五官硬挺的男子,一點點的痕跡刻在眼尾,更顯他雙目深邃銳利,好在他們之間還隔了一層紗,靄靄雲月柔和了日輝,也遮掩住烈日的咄咄逼人,讓獵物暫時失去拔腿欲逃的念頭,放鬆警惕。
甚至想靠得更近些,汲取他的暖與熱。
這樣的人,一瞧便知是九十九重天上的人物,或許是這方天地太過逼仄,比起太子的少年意氣,他的目光更具成熟侵略意味,令人呼吸不暢。
可沈幼宜也想象不到帝王與嬪妃交歡的場景。
大概是他胸膛寬闊,能擁住兩個她還有餘,讓她生出一點好奇,就像秘戲圖裡的那樣,男女疊在一起,他能親吻到她麼,還是要她爬上爬下?
還是說在這種時候也得端著點,不說話、光用心做事比較好呢?
她垂下頭,把古怪的念頭暫時壓下去,目光觸到半掀簾幕的那隻手上,明暗交替間隱約可見指腹上的薄繭,可以想見觸感的溫熱粗糙,卻教她奇異地酥麻一片。
沈幼宜不太理解這具身體突如其來的感受,她下意識抗拒這種改變,思忖後退兩步會不會舒適一些,卻聽元朔帝問道:“身上還難受麼?”
比起那日的無奈,似乎還多了幾分綿綿繾綣,溫和而低沉,就在她頭頂響起,腰軟得有些不對勁,沈幼宜不自覺咬住了唇。
為元朔帝提燈的內侍不得禦令,不敢擅離,即便到了現在,他們也拿不準貴妃還會做出些什麼來。
美麗多情的貴妃似乎剛喝過一壺醇厚的酒,雙頰紅霞漫開,一直延伸到頸下,她輕輕搖了搖頭,吐出的話語卻照舊氣人。
“您怎麼這樣壞呀?”
她有點生氣:“我快要不喜歡您了。”
燭苗驚得跳了幾跳,天子並未因她的倒打一耙而拂袖離去,緘默半晌,才緩緩道:“為什麼?”
她踮腳攬住帝王的頸項,揚起頭直麵他,眼睛眨了幾下,才又向下看,像強忍著很多委屈,哽咽道:“因為我一直……一直都在這裡等您。”
宮燈被無聲無息地安置在桌案上,那內侍倒退了數步,靜靜隱在茫茫夜色之後。
陛下今夜用不上奴婢侍候,大約更不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