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怪夢(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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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淵猛地自那硬邦邦的板床上坐起,額角儘是冷汗,胸口起伏不定,仿佛剛自一個極深的水底掙紮上來,連喘息都帶著幾分溺水的艱澀。

他大口喘著氣。

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攤開掌心。

窗外月光不知何時變得粘稠冰冷,像是一層薄薄的凝固屍蠟,將柴房內的一切都照得死氣沉沉。

他清晰的看到手掌心因常年乾些粗活而生出的一層薄繭,然而就在他凝視的瞬間,卻發生了極為恐怖的異變。

隻見五根手指竟似失了骨頭般,倏然軟化、拉長,指節間生出薄薄的璞膜,皮膚之下更有數隻沒有瞳仁的猩紅眼球緩緩睜開,隻見它們骨碌碌地轉動著,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惡意,冷冷地打量著這個世界,也打量著它們的主人。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幾隻猩紅的眼球正在他的血肉裡緩緩轉動,每一次轉動,都帶來一種滑膩的冰冷觸感,仿佛有幾條濕滑的蠕蟲正在他的掌心下蠕動。

更可怕的是,一股冰冷的意誌,正順著手臂向上蔓延,試圖侵入他的腦海。

那意誌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貪婪、對血肉的渴望、以及對“陸沉淵”這個弱小意識的蔑視。

它想活過來,取代他。

霎時間,一股強烈的惡念,便從內心深處汩汩冒將上來。

腦海裡先是浮現出鎮海川漁樵耕讀的景象,緊接著,那一張張鮮活的麵孔,竟都化作了螻蟻蜾蟲,在自己腳下倉皇奔走。

他心中不起半分憐憫,反倒生出一種俯瞰眾生的漠然,仿佛這芸芸眾生,不過都是供他果腹的血食……

至於那些對他這凡人而言可望不可即的修士神仙,此刻於他腦海裡浮現時,也無法讓他生出半點敬畏。

甚至他還很清楚,若是道行淺薄一些的,見到他現在這副模樣,該害怕的反而還是他們。

“又是那個夢。”

夢裡的自己立於一處無法言說的琉璃天闕之上,身周是無數星辰的殘骸,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扭曲虛空。

他手中握著一柄劍。

那劍,仿佛凝聚了世間所有的光,也承載了所有的罪。

他看不到自己的臉,卻能感受到那股發自內心的滔天的悲愴與決絕。

無數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哭喊、在詛咒、在哀求。

其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尤其清晰,那聲音中透著被徹底背叛的難以置信。

“為什麼……”

這個聲音讓他心頭一痛,幾乎要裂開來。

然而他還是義無反顧的揮劍了。

一劍斬落,天便裂開了一道無法愈合的、流淌著幽藍光焰的巨大傷痕。

夢境的巨響與現實中一聲驚雷重疊,也將陸沉淵徹底震醒。

看著掌心的變化,他隻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一股想要將這隻手齊腕斬斷的暴虐衝動,難以克製的在心底滋生。

但他沒有動。

陸沉淵死死咬著牙,額角青筋暴起,用儘全身力氣壓製著這股仿佛來自深淵的衝動。

“心如深潭不起浪,氣似遊魚不覺蹤。”

“身在此處,心在此處。”

他在內心默念著師父教他的不知名的靜心口訣,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呼吸都近乎停滯。

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這間狹窄的柴房好像活了過來。

四壁的陰影無聲地向內擠壓,讓本就逼仄的空間變得更加令人窒息,宛如一具正在緩緩合攏的棺材。

讓他如此警惕的,正是剛才柴房外傳來的那聲犬吠,以及緊隨其後的鎮魔司夜巡隊的嗬斥聲:

“都給老子警醒點!望海潮在即,上頭發的‘清道補貼’可不好拿!混進來的重度道染者和濁流餘孽越來越多,聽說前街‘鹽漁行’的王老三昨晚就沒了。”

“找到他船的時候,一船的銀鱗魚都翻了白肚,像是被什麼東西活活嚇死的。船艙裡,隻剩下王老三的一副空空的漁網和一件被撕得稀爛的蓑衣。”

另一個聲音接道:“頭兒,那要是碰上道化失控的,怎麼處置?”

“廢話!凡有失控之兆,先壓製,壓製不住,就地格殺!欽天監的大人們馬上就到,彆在這節骨眼上給老子出岔子!”

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緩緩遠去。

那隻已然化作妖異觸手的手掌,也不甘地縮回了它本來的模樣。

皮膚下的眼球也一顆顆閉合、隱去,仿佛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當真隻是他大夢初醒的幻覺。

陸沉淵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整個人卻像被抽乾了力氣,癱坐回硬邦邦的板床上,冷汗浸濕了單薄的裡衣。

他恐懼的,不隻是那隻畸變的手掌,更是方才那一瞬間,自心底湧起的對眾生的絕對漠視。

仿佛那才是他本該有的姿態,而陸沉淵這個身份,不過是一件穿了太久的囚衣。

為何這具身體裡,會寄居著如此恐怖的東西?

陸沉淵不知道答案。

他隻知道,若是任由那股意誌滋長,下一次,他或許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現在的他,唯一能倚仗的,就是那位瘋美人師父傳授給他的口訣。

那套口訣不成章法,運轉時也不會產生半分靈力波動,隻是一套教人如何配合口訣調整呼吸的粗淺法門。

然而,便是這般粗淺的法門,卻對克製體內的邪魔有著奇異的效用。

窗外的夜巡隊早已遠去,柴房內外,重歸死寂。

但這寂靜,卻再也無法讓陸沉淵感到安寧。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具小小的身軀,就像是整個廣袤天地的一個縮影——

看似平凡的外表下,卻湧動著足以吞噬一切的瘋狂與病態。

這是一個病了的世界。

相傳在三千多年前,天地間曾發生過一場浩劫,致使天淵斷絕,仙凡永隔。

官府的說法是,自那以後,九州天心有缺,正陽之氣日衰,而九幽之濁陰日盛。

因此,修士在修行時,若心有旁騖,德行有虧,便極易引動外邪,異化成不可名可狀的怪物。

這個失控的過程,被官方稱之為道化,而發生畸變的病因,則被統稱為道染。

然而奇怪的是,他並不是什麼修士,隻是一個在這世道掙紮活著的普通人而已,為什麼自己會出現道化的特征?

據他所致,普通人並不會產生這種可怖的畸變,這更像是一種伴隨著修道獲得強大力量而來的詛咒。

陸沉淵抬起頭,目光習慣性地穿過那扇破舊的木窗,望向窗外的夜空。

隻見那墨藍色的天幕之上,一輪銀盤般的滿月高懸,清輝遍地,亮得有些刺眼。

鎮海川的漁民們管今晚的月相叫‘龍王睜眼’,是出海大豐收的吉兆,每逢此時,家家戶戶都會在窗邊掛上風乾的墨魚祈福。

他們隻會看到月色的皎潔,隻會為這難得的好兆頭而欣喜。

然而在那輪明亮得近乎完美的銀月左近,卻有一道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幽藍色裂痕,正靜靜地橫亙在那裡。

它像是一塊無瑕美玉上最致命的瑕疵,又像是一張微笑麵容上猙獰的傷疤。

那裂痕的形狀,與他夢裡一劍斬出的傷痕,彆無二致。

彆人是看不見的。

這鎮海川的漁民、商旅、乃至那些往來的修道之士,他們看到的,隻是尋常的月色,是豐收的吉兆。

唯有他陸沉淵,每夜被那怪夢驚醒,隻要一睜眼,便能看到這道如影隨形的“天之痕”。

那究竟是什麼?是夢魘的延伸,還是真實不虛的存在?

更加讓陸沉淵感到不安的是,約莫從半年之前開始,在那道撕裂天穹的巨大傷痕深處,他就隱約能聽到若有若無的輕微回響。

仿若將一粒石子跌入萬丈深淵後,從最底部傳來的跨越了無儘時光的奇異回音。

它與他此刻的心跳,產生了詭異的同步。

他問過自己那個自稱酒劍仙的便宜師父,在聽到自己的問題後,那個平日裡毫無劍仙氣度,相比所謂劍仙更像是個酒鬼無賴的漂亮女人隻是打了個酒嗝,伸出根纖纖玉指,朝著那天際一指,醉眼迷離地笑道:

“傻小子,那不是什麼天之痕,那是龍王的褲腰帶沒係好,露了條縫兒出來。”

“你啊,定是昨兒個又偷吃了灶房的魚乾,龍王爺不高興,特來入你夢裡,告你的狀呢。”

“你在胡說,你上次不是說,那是我前世還是仙帝時,一劍砍出來的?”

“嘿!你這小子,還好意思問我?那還不是為了順著你那個荒唐的夢往下編嘛!”

“你自己說說,是你先跑來跟我說,夢見自己一劍把天給捅了個窟窿。我一聽,好家夥,這牛皮吹得比我還能耐。可我能怎麼說?我說你那是夢見了自己拿擀麵杖捅破了窗戶紙?”

“而且能一劍把天斬斷的,那是凡人辦得到事嗎?思來想去,也就隻有傳說中飛升到天淵之上的仙帝,才配得上你這驚天動地的夢。怎麼,讓你當仙帝還委屈你了?”

陸沉淵搖了搖頭,將這些紛亂的念頭甩出腦海。

等到天亮時,這唯有他一人才能看到的恐怖異象就會自然消失。

他摸了摸乾癟的肚子,翻身下床。

師父那壇狀元紅昨夜又見了底,今日若不多掙幾個銅板,怕是又要聽她念叨了。

他推開柴房的門,一股混合著潮濕木柴與廉價酒氣的味道撲麵而來。

月光下,隻見院中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一道身影正斜倚著樹乾,睡得正香。

隻見她一襲青衫,寬大的衣服仍掩不住那份驚心動魄的風流體態。

如墨的長發未曾束起,隨意地披散著,幾縷發絲被夜風吹起,拂過她那張在月光下美得不似凡人的臉龐。

她的臉極美,眉如利劍,眼若桃花,鼻梁高挺,唇形卻又異常柔和飽滿。

這般矛盾的五官,湊在一張臉上,卻又奇異地和諧,形成一種既英氣逼人,又嫵媚入骨的獨特氣質。

在她手邊,一個朱紅色的酒葫蘆早已滾落在地。

這便是他的師父。

他隻知道她以司徒為姓氏,卻從未告訴自己她叫做什麼。

陸沉淵走上前,拾起那酒葫蘆,晃了晃,裡麵果然已是空空如也。

無奈的歎了口氣,認命般地脫下自己身上那件還算乾爽的外衫,蓋在了師父的身上。

便在此時,睡夢中的司徒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眉頭微蹙,翻了個身,竟一把抓住了陸沉淵的手腕。

她的手,觸之冰涼,卻又柔軟異常。

隻聽她嘴裡模糊不清地呢喃著,吐出的氣音帶著濃重的酒意,卻又藏著一絲深入骨髓的孤獨:

“看見了沒……這一次,是我又贏了……”

聽著是得意洋洋的話,可卻又仿佛流露出難以言容的悲傷。

師父贏了什麼,這是在夢裡又跟哪個人打賭了?

正待細聽,卻聽她又嘟囔了一句:

“彆走……再陪我……喝一會兒……”

說罷,便又沉沉睡去,隻是那抓著他手腕的力道,卻絲毫未曾放鬆。

陸沉淵看著她那毫無防備的睡顏,心中那份因噩夢而起的陰霾,竟在不知不覺間消散了不少。

他沒有抽回手,隻是在師父身旁坐下,背靠著那粗糙的樹乾,靜靜地看著天邊那輪殘月,以及那道隻有他能看見的永恒傷痕。

其實他們師徒二人不該繼續在這鎮海川逗留。

十年一度的望海潮盛典就在半月之後,屆時,整個鎮海川將布滿大周仙朝和九州仙門的眼線,也許會發現他身上的異常。

到時候,這所謂的盛宴對自己來說很可能就是斷頭台。

不過他發現自己似乎逃不出這個小鎮了。

一則是,自從他來到這裡,每當夜深人靜,他總能聽到一個聲音。

一個仿佛跨越了數千年時空,直接在他靈魂深處響起的、古老而威嚴的呼喚。

“……來……”

那聲音初時微弱,但隨著“望海潮”的臨近,這呼喚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急切,仿佛一頭被囚禁了千年的巨龍,正在對他發出焦躁的咆哮。

這呼喚,引動著他體內的怪物,讓每一次壓製都變得更加艱難。

與此同時,陸沉淵也有一種奇異的直覺,這呼喚聲的源頭,或許便蘊含著解決他身上詛咒的關鍵。

二則是,他曾試著背離鎮海川的方向走出十裡。

可那呼喚聲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得更加狂暴,讓他體內的怪物幾欲破體而出,差點當場道化。

而當他返回鎮海川時,那股狂暴才重新平息下來。

自己被困死在了這裡。

他怕死,怕自己會變成狀貌可怖的怪物,更怕再也不能為師父掙錢買酒、再也不能留在她的身邊照顧她……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

望海潮在即,鎮海川是漩渦的中心。

各路修士、邪祟、妖魔都會在這裡聚集,這裡暗流洶湧,也藏著最多的答案。

或許這次望海潮會是自己踏上仙途的良機,在弄清楚是什麼東西在呼喚自己的同時,或許也能夠趁此機會,一勞永逸的解決自己身上的詛咒問題。

倘使自己會使一些道法,有一些修為傍身便好了。

至少真被其他人發現異樣的時候,不至於沒有反抗的餘地。

隻可惜,他的這位師父教他讀書認字,教他做人的道理,甚至傳了他一套古怪的靜心口訣,卻唯獨不願教他修行。

明明她在喝醉後總是自誇劍術無雙、天下無敵。

他也並非全然不知這位便宜師父的深淺。

隻是那份記憶,早已被十年的市井煙火,打磨得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陸沉淵的目光有片刻的失焦。

思緒飄回了十年前那個血色彌漫的世界。

周遭是賊兵猙獰的狂笑與利刃的寒光,而他的世界裡,隻剩下刺骨的絕望。

一道劍光亮起。

那不是凡間的劍光。

它清冷如月,淩厲如電,仿佛將整個天地都從中剖開。

陸沉淵已經記不清那劍是如何出鞘,也記不清那些賊兵是如何化作漫天的飛灰。

隻記得那道劍光斂去時,一個青衫染血的身影逆著光向他走來,像極了話本裡踏月而來的謫仙。

七歲那年,是她從賊兵手中救了自己。

每當他追問此事,師父總會笑罵他做了個白日夢。

可陸沉淵心裡覺得不是這樣。

那柄劍再也不出鞘,許是這世間,已再無值得它出鞘的人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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