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日頭已在西山之巔染開一片瑰麗的霞光,將鎮海川的青石板路照得半明半暗。
陸沉淵自觀潮客棧的後門走出,揉了揉有些酸脹的肩膀。
他今日多掙了三十個銅板,足夠師父喝上兩壺最劣的燒刀子了。
思及此,他腳步也輕快了幾分,本想就此抄小路回那破敗的住處,眼角餘光卻被街角的一幕給牽住了。
隻見七八個袒胸露臂的潑皮,顯是本地碼頭上的地頭蛇,正將一個身著月白綢衫的少年公子圍在當中,言語間滿是汙穢,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卻無一人敢上前乾預。
陸沉淵本無意理會,這鎮海川魚龍混雜,十年一度的望海潮將近,這等欺生之事,他早已見得慣了。
他隻想趕緊回去,免得師父醒了酒,又嚷嚷著要拆了灶房。
他正欲轉身,目光卻在那少年公子臉上一掃,不由得微微一怔。
那公子哥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唇紅齒白,眉目如畫,肌膚勝雪,竟是個俊秀到了極點的少年郎。
隻是他身形略顯單薄,此刻被一群惡漢圍著,麵上雖竭力保持鎮定,但握著折扇的手分明害怕得打著顫兒。
陸沉淵心中暗道:“好一個粉雕玉琢的公子哥兒,也不知是哪家不知世事的富貴人家,跑來這等龍蛇之地,豈不是自尋晦氣?”
他搖了搖頭,便要離去。
便在此時,隻見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用一種極其下流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掃視,最後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嘿嘿笑道:
“小公子,長得這麼俊,是準備去哪個大戶人家當‘兔子’啊?不如跟了爺幾個,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伺候得爺幾個舒坦了,往後這鎮海川,你橫著走!”
另一個潑皮立刻附和道:“大哥說的是!看他這細皮嫩肉的,怕是一碰就碎,咱們可得‘溫柔’點!”
說罷,那漢子猛地一拍腰間的短刀,刀柄撞擊著刀鞘,發出“鏘”的一聲悶響,他向前逼近一步,獰笑道:
“小公子,是自己識相點跟我們走一趟,還是讓爺幾個‘請’你走?”
聽到這裡,陸沉淵心頭一跳。
那已然邁開的步子,竟如釘在地上般,再也挪動不了分毫。
他想起了師父。
師父平日裡總愛說一句醉話:“何謂修行?不過是求個念頭通達罷了。心中有不平,卻強行按捺,那便是在給自己種心魔,酒再多也澆不滅。”
他瞧著那隻即將觸碰到少年臉頰的臟手,隻覺得一股說不出的惡心與煩惡,自心底翻湧上來。
“這口氣若是不出,怕是今晚的覺,都要睡不安穩了。”
一念至此,他再不猶豫。
陸沉淵目光一掃,落在旁邊一個賣餛飩的攤子上。
隻見那攤主見有熱鬨可看,正自伸長了脖子,渾然不覺。
他心下已有了計較,當即身子一矮,佯裝在路邊拾掇鞋履,卻暗中伸腳,在那攤子的一條腿上輕輕一勾。
隻聽“嘩啦”一聲巨響,那整鍋滾燙的餛飩湯並著十數個白生生的餛飩,便如天女散花般,不偏不倚地朝著那群潑皮的腳下潑了出去!
“哎喲!我的娘誒!”
“燙死我了!”
熱氣蒸騰,白霧彌漫,燙得那幾個潑皮鬼哭狼嚎,紛紛跳腳躲閃,場麵登時亂作一團。
那賣餛飩的攤主也是一愣,隨即捶胸頓足,正要破口大罵。
就在這片混亂的中心,一道身影卻動了。
陸沉淵自蹲著的身形倏然站起,動作沒有半分慌亂。
他左手不知何時已摸出幾枚銅板,看也不看,反手向後一拋。
隻聽“叮當”幾聲脆響,數枚銅錢竟是越過沸騰的白霧,精準無誤地落在了那攤主麵前的錢碗之中,分毫不差。
“老板,湯錢,不必找了。”
一句清晰冷靜的話語,穿透了所有的嘈雜與哀嚎。
那攤主被這手精準的投錢功夫震得一愣,到嘴的罵聲也咽了回去。
也就在同一瞬間,陸沉淵的身形已如離弦之箭般,沒有絲毫停滯,朝著那驚愕中的白衣公子激射而去。
沒有去瞧那公子哥的臉,隻伸手過去,一把抓住他冰涼柔膩的手腕,低喝一聲:
“走!”
便將他扯進了旁邊一條深不見底的窄巷之中。
巷壁掛著不少漁網,空氣裡滿是海鹽和魚乾混合的獨特氣味,整個巷子又深又暗,將外頭的喧囂與叫罵聲儘數隔絕。
陸沉淵奔出十數丈,確認無人追來,這才鬆開手,靠在牆上喘了口氣。
他轉頭看向那公子哥,本想說幾句場麵話,卻見對方正自低頭,輕輕揉著被自己抓得現出一道紅痕的手腕。
那公子哥抬起頭來,一雙眸子在昏暗中亮得驚人,非但沒有半分感激之色,反倒帶著幾分玩味。
“這位兄台,倒是好身手,也好大的力氣。”
那公子哥的聲音清脆悅耳,隻是語氣中帶了絲說不清的意味。
陸沉淵一怔,道:“此地不宜久留,那些人怕是很快便會追來。公子還是快些尋個地方躲避,或是早些離開這鎮海川為好。”
那公子哥卻不答話,隻將那柄白玉折扇“啪”的一聲打開,扇麵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天下為公”四個大字。
他輕輕搖著扇子,向前走了一步,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雅香氣,便隨著夜風,飄入陸沉淵的鼻中。
“隻是,”
隻聽他輕笑道,“你又怎知,我需要你來救?”
陸沉淵被他問得一愣。
他沉默了片刻,隱約明白過來,自己大概是多管閒事了,平淡答道:
“我不知,也無需知。我隻知道,他們的嘴太臟,吵到了我的耳朵。他們站的地方,礙了我的眼。”
“我瞧著不順眼,便出手了。便是這般簡單。”
聽了這話,那公子哥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收起折扇,用扇骨在自己光潔的下巴上輕輕一點,那雙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念頭通達……有趣,當真有趣。”
他悠悠說道:“在下上官楚辭。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陸沉淵。”
陸沉淵轉身便要走,卻被折扇擋住了去路。
上官楚辭那張俊秀的臉上笑意不減,隻是眼神變得銳利了幾分:
“陸兄這便要走了?救了人,連杯謝禮的酒都不喝,可不是江湖人的規矩。”
陸沉淵皺眉:“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況且,閣下似乎也並不需要。”
“哦?”
上官楚辭用扇子輕輕敲了敲自己的掌心,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陸沉淵,
“你怎麼就斷定我不需要?就因為我看起來鎮定?或是我方才反問了一句?陸兄,這你可就想錯了。”
他向前又走近了半步,壓低聲音輕笑道:
“對付那種人,打一頓是下策,是治標不治本。”
陸沉淵的瞳孔微微一縮,他從這句看似平淡的話裡,嗅到了一絲與對方那張無害臉龐截然不同的危險氣息。
上官楚辭沒有理會他的反應,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真正有效率的辦法,是查他們的背景,找到他們的軟肋。比如那個領頭的,我剛才聽人說,他有個嗜賭如命的弟弟。”
“隻要稍加利誘,讓他在賭坊裡欠下一大筆他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到時候,都不需要我們動手,自然有賭坊的人會去處理他。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比打他一頓解氣多了,也乾淨得多,你說是嗎?”
說完這話,他含笑看著陸沉淵,等待著他的反應。
巷子裡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陸沉淵的心中,第一次對眼前這個弱公子生出了強烈的警惕。
他並不忌諱得罪人,但也講究“禍不及家人”的江湖道義。
對方這番話,輕描淡寫之間,卻是透著一股足以讓人不寒而栗的狠辣。
上官楚辭敏銳地察覺到了他一閃而逝的沉默,他用一種半開玩笑的語氣,打破了這片寂靜:
“怎麼?覺得我心狠?陸兄,你這就不懂了。”
“這世界,就是個大型的零和博弈現場,你不去算計彆人,彆人就會來算計你。想要活得好,就得比彆人更狠,更會卷。”
“零和博弈?”
陸沉淵捕捉到了這個他從未聽過的詞,本能地反問了一句。
“嗯?”
上官楚辭心中一動,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但他反應極快,立刻用扇子掩住半邊臉,輕咳一聲,笑道:
“哦,是我家鄉的一句土話,意思大概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粗鄙了些,讓陸兄見笑了。”
他收回折扇,不再阻攔,側身讓開了一條路,語氣也恢複了最初的慵懶:
“罷了,看陸兄的樣子,也不像是個喜歡聽人說教的。今日多謝援手,這份人情,我記下了。我們後會有期。”
陸沉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巷子的黑暗儘頭。
上官楚辭站在原地,輕輕搖著扇子,直到再也看不見陸沉淵的背影。
他臉上的笑容才緩緩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
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單膝跪地:
“郡主,那幾個潑皮……”
“不必處理了。”
上官楚辭淡淡地說道,聲音已變為了女性的清泠,玩味的望向陸沉淵離去的方向,喃喃自語:
“我剛才那一套降維打擊的現代思路,他似乎聽懂了?”
她低頭輕輕摸了摸方才被陸沉淵抓得泛紅的皓白纖腕,唇角微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