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睡後,陸沉淵墮入了一個無聲的噩夢。
夢中,天地混沌,四野茫茫,唯有一人一劍。
他看不清自己的身形,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那種冰寒徹骨的孤寂。
前方,一道青衫人影。
靜靜佇立,如一株遺世獨立的青蓮,風姿絕世。
是師父。
他心中剛湧起一絲暖意。
那暖意便被一抹徹骨的寒光瞬間凍結。
一柄劍,一柄清冷如秋水的長劍,不知何時已遞到了他的胸前。
沒有半分花巧,亦無絲毫聲息,就這般直直地刺了進來。
他低下頭,能看到那劍鋒自後心穿出,一滴鮮血,順著劍尖,悄然滑落。
血滴在空無一物之處,卻似滴滴答答,落在心上,也落在萬丈深淵。
他感覺自己的性命,正隨著那滴落的血,一點一滴地流逝。
他沒有掙紮,亦未發一言,隻是抬起頭,用儘最後的力氣,望向執劍之人。
那張他願以性命去守護的絕色容顏上,此刻無半分快意,隻有化不開的悲愴與決絕。
兩行清淚,正自她那雙總是帶著三分醉意的桃花眸中無聲滑落。
她殺了他,卻比他更痛。
……
陸沉淵猛地自夢中驚坐而起,胸口劇烈起伏。
那心口被利劍洞穿的劇痛與冰冷,竟是如此真實,讓他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
他大口喘著粗氣,下意識地伸手撫向胸口,衣衫之下,肌膚完好如初,並無半分傷痕。
他定了定神,這才發覺自己仍在客棧後院那間破舊的柴房之中。
一縷清輝自柴房那破舊的窗欞間灑落。
就在這朦朧的月光中,他看到了一道側臥的身影。
那身影蜷縮在他身側的乾草堆上,身上隻蓋著他那件半舊的外衫。
如墨的長發鋪散開來,一張絕美的側顏在月下靜謐安詳,長長的睫毛投下兩道淺淺的陰影,鼻息勻停,顯是已然熟睡。
竟是師父!
陸沉淵心頭大震,一時之間,竟忘了方才那噩夢帶來的恐懼,隻剩下滿心的驚愕與無措。
昨夜惹她生氣,本以為她定會如往常那般,獨自一人到那屋頂之上,對月獨酌,直至天明。
他如何也未曾料到,她竟會回到這狹窄冰冷的柴房裡來,就睡在他的身旁。
他不敢想象,她是以何等心境走下那清冷的屋頂,又是以何等目光,看著床上那個已然熟睡、卻傷透了她心的人。
就在這時,他悚然一驚。
夢魘的餘悸尚在,體內的怪物卻異常的沉寂。
陸沉淵迅速檢視自身,發現那本該在噩夢後蠢蠢去動的異化,確實分毫未顯。
他很快想到了與趙承德發生衝突時,司徒疑似用一滴酒便解了他當時的詭異狀態。
莫不是師父提前有了預料,特地過來幫我壓製住了它?
一念及此,那句“以後莫要再回來見我”的言語,便悄然浮上心頭。
他望著司徒那張精致動人的睡顏,前所未有的後悔與愧疚,便如決堤的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
旋即又想起方才的噩夢。
對自己這般好的師父……當真會殺死自己麼?
他竭力想說服自己,此不過荒誕一夢,是自己白日裡胡思亂想,夜間才有的魔障。
可他腦海中,卻又不受控製地閃過那個一劍斬天的噩夢。
那個夢,已然被萬仞山弟子的言談所印證,並非虛妄。
那這個夢呢?
寒意瞬間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究竟是早已刻在他魂魄深處的過往,還是一個他無論如何也逃不脫的將來?
……
日頭已然西斜,觀潮客棧的堂內依舊人聲鼎沸。
陸沉淵已從半夜的噩夢中恢複過來,這件事情他不準備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他的師父。
此時他正手持一塊半濕的抹布,在一張油膩的八仙桌上緩緩擦拭。
他動作不快,神情專注,一雙眼卻並未落在桌麵的油汙上,而是透過人叢的間隙,凝望著角落裡那最不尋常的一桌。
那一桌,坐的正是昨日那四個出千的潑皮。
可與他們同坐的,竟還有一人,便是昨日輸得幾欲傾家蕩產的綢緞商人張老板。
陸沉淵心頭一動,暗自思忖:
“此事處處透著詭異。張老板昨日分明被這夥人算計,失了畢生積蓄,按理說該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怎地今日反倒同席而坐,瞧那模樣,雖仍有幾分局促,卻不似有深仇大恨,反倒像是畏多於恨?”
隻見那尖嘴猴腮的漢子,此刻正滿麵堆笑,親自為張老板斟酒,口中說著些什麼。
張老板隻是唯唯諾諾,端起酒杯,一飲而儘,臉色卻比哭還難看。
這夥人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渾濁氣流,似乎變得更明顯了,那是一種充滿了腐朽的氣息,尋常人隻覺陰冷不適,於他而言,卻如黑夜中的燈火般醒目,牽引著他體內深處那蠢蠢欲動的怪物。
他不動聲色,拎起一壺新燙的燒刀子,邁開步子,便朝著那桌走去。
“幾位客官,要添些酒麼?”
他走到桌前,聲音平淡,目光卻在那幾個漢子與張老板臉上一一掃過。
那尖嘴猴腮的漢子頭也未抬,隻伸出一隻手擋在酒壺前,冷冷道:
“不必了,我們這兒的酒,夠喝。”
他雖是拒絕,一雙眸子卻如鷹隼般,在陸沉淵身上一掃而過,那眼神中透出的警惕與陰冷,絕非尋常賭棍所能有。
陸沉淵心頭一凜,隻覺被他這麼一瞧,竟有如芒在背之感。
他不再多言,隻微微躬身,退了回來。
心中那份疑竇,卻是愈發深了。
儘管沒有抓住證據,但他總覺得這些人逗留在這客棧裡,應當是另有所圖,便是那看著唯唯諾諾的張老板,也透著一種難言的詭異。
念及巷弄中那位深不可測的白衣公子,那場看似拔刀相助、實則自作多情的鬨劇,陸沉淵心中愈發警惕。
這個鎮海川,已非他過去所熟知的那個江湖。
便在他退回櫃台之際,鄰桌幾個身形彪悍、滿麵風霜的漢子,正自高談闊論,聲音豪邁,壓過了周遭的嘈雜。
隻聽其中一個絡腮胡大漢,將一隻牛角杯重重往桌上一頓,慨然道:
“聽說了麼?那夥子從南海來的海外散修,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帶著那等異寶,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進了鎮海川!”
另一人立刻接道:“怎能不知?‘滄海月明玉’!嘿,這名頭,當真是又亮又響!據說那寶玉有拳頭大小,通體幽藍,月下能自放清輝,宛如一輪明月沉於深海,乃是天地奇珍!”
“奇珍是奇珍,卻也是催命的符!”
先前那大漢冷笑道,“此地魚龍混雜,多少宗門高人、邪魔外道都盯著呢。我瞧那夥海外散修,不出三日,怕是就要人財兩空,連屍骨都尋不見!”
隻聽那第三人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
“你們隻知其珍,卻不知其妙。我可聽說了,這滄海月明玉最神異的用處,並非好看,而是能壓製濁流,清淨道心!”
“什麼?!”
“竟有此等神效?!”
那幾個漢子齊齊失聲,眼中儘是貪婪與震驚之色。
陸沉淵也忍不住心頭一震,卻不知道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這能壓製濁流的寶物,對自己是否也有幫助。
畢竟自身的情況與真正的濁流似乎又不太一樣。
就在此刻,客棧門口的喧嘩聲忽然一靜。
眾人皆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杯中物、口中言,齊齊朝著門口望去。
隻見門外緩步走進一行人來。
為首的是一位公子哥兒,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身著一襲月白綢衫,麵如冠玉,唇若塗丹,氣度雍容,手中一柄白玉折扇,輕輕搖曳。
他身後,緊隨著兩名玄衣護衛。
這兩人均是氣息沉凝,雙目開闔間精光內蘊,顯是修士高手。
一行人走進來,竟讓這本就擁擠的大堂,顯得促狹了幾分。
那早已練出一雙火眼金睛的錢掌櫃,一見來人這般氣派,立時從櫃台後頭迎了出來,滿臉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躬身道:
“哎喲,這位公子爺,您是打尖兒,還是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