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淵隻覺自己的身子正漸趨冰冷。
胸口那處被骨筆洞穿的創口,已不再是痛,而是一種空洞的麻木。
他很清楚,這是生機一點點自他軀體中流逝之兆。
神智一恍,竟又墮入那無邊夢魘之中。
周遭是一片混沌的虛空,身前正立著那道再熟悉不過的青衫人影。
一柄劍,清冷如秋水,正正插在他胸前。
陸沉淵低下頭,看到了被那柄劍洞穿的巨大創口,還看到懷中正抱著一個陌生的物事。
定睛一看,卻是一具染滿了自己鮮血的人偶娃娃,一張臉兒雕得天真爛漫,此刻卻對他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
他憶起這是錢掌櫃臨終所托,說是能延壽續命,卻又與那勞什子墮神扯上了乾係。
等等,墮神又是什麼?
他感覺記憶正變得模糊,神智也變得飄忽。
正自紛亂,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於這寂靜的夢境中響起,語氣之中帶著一股難言的執拗與決絕:
“最後再賭一次。”
陸沉淵微怔,下意識喃喃問道:“賭……賭什麼?”
“賭我一定會再次找到你。”
他霍然抬頭,隻見師父司徒正自倔強地盯著他。
那雙總是帶著三分醉意的桃花眸子,此刻清亮如星,卻又似含著淚光。
“找到我?”
陸沉淵心中一片迷惘。
十年前,師父不是已在賊兵的刀光劍影中,尋著了自己麼?
她……她還尋什麼?
一念及此,他忽地了悟。
是了,師父她不告而彆,已不在自己身畔了,她是要來尋我的。
可……可我便要死了。
這身子便如破了的口袋,再也留不住半分暖氣,她縱有通天徹地之能,又如何能從閻王手中,尋回一個已死的徒兒?
一股難以言容的悲慟與不甘,霎時間衝上他的心頭。
“我不能死!”
他心中狂吼,“我若死在此處,師父她……她該有多難過?”
心念電轉,那夢中景象忽地散去,他又回到了這片屍橫遍地的修羅場中。
魏拙道殞所化的潑墨鬼物,正盤旋於天,不斷發出詭異的咆哮,其勢遮天蔽日。
他想要掙紮,想要起身再戰,卻發覺那柄骨筆似有萬鈞之重,將他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便在此時,忽聽得一個疊著聲兒的天真話語,在他心底響起:
“我來幫你。”
陸沉淵一怔,循聲望去,竟是懷中那人偶娃娃自行開了口,他問道:
“你要怎麼幫我?”
那娃娃嘻嘻一笑,也不答話,隻自他懷中輕飄飄地飛將出來,懸於他身前。
隻見它那小小的木製身軀之上,竟也滲出點點血跡,顯是方才已將陸沉淵的精血儘數吸了去。
它伸出兩隻小小的手臂,咿呀咿呀地,仿佛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去扶起陸沉淵那條早已長滿觸須的異化右臂。
那模樣,便如一隻小小的螞蟻,要去撼動一株參天大樹,瞧來既是滑稽,又是詭異。
扶穩之後,它轉過頭來,對著陸沉淵露齒一笑,那表情既天真爛漫,又帶著幾分邀功似的得意,口中脆生生地道:
“這樣子幫你。”
就在它笑意最盛之時,那張本是木雕的臉頰之上,嘴角兩側的漆皮,竟因這笑容的弧度過大,而發出‘哢’的一聲輕響,裂開了兩道細如發絲的縫隙。
話音方落,陸沉淵隻覺一股渾厚無匹的力道,便自那人偶身上,源源不絕地注入他臂膀之中。
那股力量裡,不僅有冰冷的死寂,更湧動著一股對活下去的不儘執著。
“原來如此……”
他心頭一熱,輕聲道:“謝謝你。”
再定睛看時,那娃娃已是蹤影全無,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陸沉淵深吸一口氣,再不遲疑,望定天上那頭潑墨鬼物,那條異化的右臂,於此刻驟然伸長!
上官楚辭原已絕望到了極點。
她自己已底牌儘出、油儘燈枯,陸沉淵為了幫自己擋住由魏拙道殞所化的怪物的生前怨念,已被那骨筆洞穿了胸口。
丈許長的骨筆自他後心貫入,由前胸透出,其勢之猛,竟將他整個胸膛的骨骼都撐得向外暴突、扭曲斷裂。
最可怖的是,那顆本該在胸腔正中的心臟,此刻已然偏離了原位,被一截斷裂的肋骨死死抵住,每一次搏動,都顯得那般無力而艱難,仿佛下一息便要徹底停歇。
如此嚴重的傷勢,眼看已經活不成了……
如此局麵之下,要如何對付已經道殞的魏拙?
執火境修士的道殞,本就擁有直逼明神境的破壞力,更遑論是魏拙這般詭異的掌燈人?
便在此時,陸沉淵身上忽然又出現了異動。
隻見陸沉淵懷中邪光一閃,他那本就重傷的軀體,竟似被什麼物事吸乾了精血一般。
“不好!”
她一下子想到陸沉淵的身上還懷揣著錢大海留下來的、被沈叔說是能夠用於召喚墮神的木偶,情知這八成是那詭異的人偶在作祟,不由得愈發絕望了起來。
當真是禍不單行……
正腦子一片空茫之際,卻見駭人的一幕忽然發生。
她隻覺腳下青石板傳來一陣奇異的吸力,低頭看去,難以置信的發現自己那雙軟底皂靴,竟似被地麵吃進去了一般,邊緣處變得扁平而模糊,仿佛要融入這地麵之中。
再一抬頭,隻見這整個後院,牆壁、老槐、斷垣、乃至躺在地上的屍身,皆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迅速地失去其厚度。
便似一幅立體的畫卷,正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朝著一個絕對的平麵,強行壓扁!
忽然之間,她突然想到另一個世界的科幻武器,二向箔!
那魏拙雖然已然道殞,可生前的執念與怨念猶在,竟是催動了這畫道邪術的最終變化,要將此地一切活物,儘數拖入他那二維的畫中世界,為他永世陪葬!
儘管已經油儘燈枯,可她卻也不會坐以待斃。
然而很快,她便絕望的發現自己所剩無幾的靈力,在這等詭異的法則之力麵前,竟已毫無用處。
不過眨眼之間,她已覺自家身子變得輕飄飄的,再無半分實體之感,竟是化作了一張薄薄的紙片人兒,被貼在了這幅巨大的後院圖之上。
她瞧見陸沉淵亦是如此,化作了一個墨色的人影輪廓,被困於這畫中。
放眼望去,整個世界已然成了一幅巨大的水墨畫。
天是宣紙的蒼白,地是墨染的灰黑,唯有那輪懸於天際的殘月,化作了一團毫無溫度的留白。
她動彈不得,言語不得,連思緒也似變得遲滯。
便在此時,那畫卷的天地之外,緩緩凝聚出一支碩大無朋的人骨筆。
於這薄如蟬翼的二維天地看來,那人骨筆已然失了筆的形貌。
它所顯露的不過是自身截麵於此方世界投下的一個影子。
然則,僅是這毫厘之影,便已浩瀚如山嶽,其輪廓每一次的微妙變幻,於此間生靈而言,皆是乾坤傾覆、世界重塑的莫大威壓。
所謂神明,莫過於此。
那巨筆高高舉起,正欲朝著畫中那已無法動彈的紙片人上官楚辭,緩緩塗抹而下。
上官楚辭心頭一震,她隱約感覺,倘使這一筆落下,將猶如降維打擊般,將她的存在也徹底抹去。
然則,便在那抹除之筆即將落下的一瞬間。
局勢陡然逆轉!
隻見陸沉淵那本已二維化的墨色輪廓上,其右臂竟是硬生生地重新凸了出來!
那條纏繞著幽藍詭火、生滿了猩紅妖眼的妖異手臂,直接無視了這方天地的法則,以一種絕對的姿態,強行掙脫了二維的束縛,重新化作了三維的實體。
那魏拙道殞所化的畫卷怪物亦是為之一愣,顯然未曾料到,竟還有生靈能掙脫他這最終的畫界。
也就在這一愣神的刹那,陸沉淵那隻已經恢複三維的異化觸手,已然動了。
那隻妖異手臂驟然探出畫外,一把抓住了那支企圖從畫作外落在紙上的人骨巨筆,旋即以一種無可抗拒的巨力,將那支巨大的人骨筆一口氣從三維的世界拽了進來。
“滋啦——”
一聲刺耳已極的銳響,霎時間響徹了整個畫中天地!
橫亙天空的怪物立時發出一聲淒厲無比的悲鳴。
祂連同人骨筆的一部分,正被那隻妖異的手臂,強行撕扯了出來,拽進這片絕對的平麵裡,隨後被此方天地的規則強行扭曲拉伸,最終化作一道在畫卷上瘋狂抽搐,卻再也無法掙脫的狹長墨痕。
緊接著,整個二維的後院畫牢,便如失了根基的沙塔,在一瞬間徹底崩潰!
眼前世界猶如鬥轉星移,再次恢複了正常的顏色。
上官楚辭還沒從巨大的視覺反差中恢複過來,便忍不住再次睜大眼眸。
隻見陸沉淵的本已瀕死的少年身體內,忽然爆發出一股極為可怖的氣息,使得整個後院都微微一顫。
那魏拙所化的鬼物,正在天空扭曲嘯叫,忽然像是遇著了什麼克星,那畫卷般的身軀劇烈顫抖,流露出無邊的恐懼,再也不敢動彈。
也就在這一刹,陸沉淵那條妖異的右臂已陡然拉長,霸道無比地纏了上去。
那臂膀末端忽生異變,隻見內裡又伸出無數根閃爍著幽藍微光的肉筋。
這些肉筋甫一出現,便沿著那鬼物體表,因道化而生的紙質裂紋與墨痕,無聲無息地生長進去。
隨著肉筋的侵入,那鬼物身上水墨畫般的紋路,竟似活了過來,如一行行被驚擾的螞蟻,開始沿著肉筋向外瘋狂逃逸。
在上官楚辭的視角裡,這一幕更是詭異恐怖到了極點。
那纏上畫紙的怪物觸須,竟似要將那些水墨丹青,自畫卷之上,硬生生給剝離下來!
她立時省悟,這些流動的墨痕,便是那魏拙一身邪功所係,是他那盞執於心中的心火外顯之相!
果不其然,陸沉淵那臂膀之上的數十隻猩紅妖眼,於此刻同時轉向那團正自掙紮不休的墨色心火,瞳孔之中,齊齊流露出極度的貪婪。
緊接著,那臂膀中央,無聲地裂開一道怪異的口器,其內幽深,不見其底。
口器對準那團心火,猛地一吸!
隻聽得“呼”的一聲,那團墨球般的心火,竟被這一吸之力,拉伸成一道扭曲的光束,勢如長鯨吸水,瞬息之間,便被儘數吸入那黑暗的口器之中。
當那光束被完全吞噬的瞬間,整個客棧後院,天地間的光華,竟似被這一吸之力,憑空奪去了一分,猛地暗淡下來。
上官楚辭感覺自己仿佛經曆了一輪又一輪的過山車。
方才,還是萬策儘的必死之局;此刻,卻已是塵埃落定的修羅場。
這……才過了多久?
她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個少年身上,她本以為那般可怖的傷勢,他已經必死無疑……
可不論如何也想不到,他不僅秒殺了道殞後的魏拙,甚至是……
將他的心火,生生給吞吃了……
不對……
現在的陸沉淵還是陸沉淵麼?
那人偶既有召喚墮神之能,陸沉淵身上又藏著那麼多秘密,難不成……
想到方才陸沉淵表現出的匪夷所思的壓製力,上官楚辭不禁心中悚然,下意識地便向後退了半步。
隨著天上那幅潑墨鬼物的徹底崩解消散,那柄貫穿了陸沉淵胸膛的巨大骨筆,亦仿佛失了根基,寸寸斷裂,最終化作一蓬慘白的骨粉,隨夜風飄散於無形。
留下了一個觸目驚心的巨大血洞。
然而,這本該是足以致命的恐怖創口,此時竟是發生了違背常理的一幕。
隻見無數猩紅的肉芽正如活物般自創口邊緣探出,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蠕動,宛如無數細小的血色蠕蟲在編織一張新的血肉之網。
這個過程並不快,上官楚辭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新的血管和筋膜是如何重新連接,皮膚是如何一點點地重新覆蓋。
上官楚辭早已是看得呆了。
望著少年那既是熟悉又是陌生的背影,她隻覺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忍不住顫聲試探道:
“陸、陸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