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淵的意識醒轉時,發現自己正處於一片無邊無際的混沌之中。
他隻覺自己的身子輕飄飄的,無半分著力之處,仿佛一片落葉,浮沉於太虛之間。
四下裡不聞半點聲響,唯有一片亙古的死寂。
他低下頭後,卻見自己手中,竟是提著一盞古拙的燈籠。
那燈籠不知是何物所製,入手非金非木,觸之微涼。
更奇者,乃是燈籠之內,燃著的並非尋常火焰,而是一團水墨也似的黑炎,卻又似能夠變化萬千。
“我……莫非是死了?此處便是那陰曹地府不成?”
他心中念頭甫動,便舉目四望。
這一望,不由得為之神馳。
隻見這方天地,竟是全然籠罩在一片清冷無邊的月華之下。
天幕之上,高懸著一輪殘月,其狀如鉤,其色如霜,便這麼靜靜地掛著,將清輝灑遍了這片虛無的每一個角落。
也不知為何,陸沉淵一望見那輪殘月,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霎時衝上心頭。
那是一種逆著全世界也要奔赴一人的孤獨與深情。
他一雙眼怔怔地望著,腦海之中,不期然地便浮現出師父司徒那張似醉非醉的絕色容顏。
霎時間,他心中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此處非是陰曹地府,而是我的心海識界。天上那輪殘月,想來便是我師父於我心中的一道印記了。”
他定睛再看,隻見那殘月灑下的清輝,看似溫和,實則正以一種玄之又玄的韻律,牽引著這整座混沌天地。
清輝所至,那本該吞噬一切的黑暗便如潮退,悄然斂去;
清輝稍歇,那無邊的虛無便又如潮漲,洶湧而來。
潮起潮落之間,竟是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均勢,護得他這片本該早已崩塌的內在天地,不至沉淪。
便在此時,他忽又察覺,在那輪殘月的左近,尚有一顆星辰,雖不如明月那般占儘了天穹,卻也明亮到了極點,爍爍放光,自成一方天地。
那星辰亦是透著一股難以言容的孤獨,然其意境,卻與那輪殘月迥然不同。
殘月的孤獨,是“為你一人,我願背負此世”,而這星辰的孤獨,卻是“我的世界,你永遠不懂”的遙不可及。
“這……應是那位楚公子的印記了。”
陸沉淵心中暗忖,“卻未曾想,我與她不過萍水相逢,數度交手,竟已在我心海深處,留下了這般一隅之地。”
他此念方動,遠處那顆星辰竟似有所感應,遙遙一閃。
與此同時,陸沉淵腦海之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與上官楚辭相處的點點滴滴。
有陋巷初見時的理念衝撞,有客棧重逢時的機鋒暗藏,亦有那海邊礁石上,她因一句“洋蔥”而潸然淚下的模樣,緊接著便是二人在客棧後院並肩作戰的契合……
這千般情景,此刻皆化作點點星芒,自他心海各處升起,儘數彙入了那顆星辰之中。
他隻覺自身與那星辰之間的牽係,似是更緊密了幾分。
那星光亦隨之大盛,不僅進一步驅散了周遭的黑暗,更反哺而回,化作一股清涼之意,注入他那幾近枯竭的神魂,竟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正自心神搖曳,忽聽得一陣陰風呼嘯,鬼哭神嚎之聲大作。
陸沉淵循聲望去,隻見那月與星的光輝皆照不及的黑暗深處,竟是浮著一座孤島。
那座島嶼儘是由森森白骨與陰沉枯木搭就,怨氣衝天,凝成一片化不開的黑霧。
他目光甫一落在那孤島之上,便覺一股陰寒刺骨之意透體而來,心中卻是莫名地生出幾分親近之感。
“這……莫非是錢掌櫃臨終托付的那具災祭人偶?它竟也在我心海之中,化出了一方天地?”
島上,無數冤魂的哭嚎之聲彙於一處,在那萬千怨念的交響之中,他又聽到了那個曾讓他毛骨悚然的小女孩之聲,時而似在哭泣,時而又似在嬉笑。
陸沉淵想起自家精血曾染於那人偶之上,想來正是因此,方才與此物結下了這般玄妙的牽連。
思及此,他腦中又浮現出那人偶娃娃奶聲奶氣的一句“我來幫你”。
與此同時,一股充滿怨念的冰冷力量自那孤島之中湧出,竟是與那無邊的虛無黑暗融為了一體。
奇的是,那黑暗得了這股力量,非但未曾助長其吞噬之勢,反倒似被馴服了一般。
陸沉淵隻覺心念一動,那些被孤島之力浸染過的黑暗,竟如臂使指,陡然間長出無數瞳眸。
他心中一奇,試著將自家心神,附於那其中一隻瞳眸之上。
霎時間,視野鬥轉!
他竟是借著那黑暗中妖眼的視角,看到了自己。
然而,這一看,卻險些教他三魂七魄於此刻儘數離體!
那哪裡是什麼提燈少年?
分明是一尊周身遍布可怖眼球的不可名狀之物!
而他手中提著的,亦非什麼古拙燈籠,而是一隻由淋漓血肉糊就的鳥籠!
而在籠中翻騰掙紮,充作那墨色火焰的,不是彆物,正是那魏拙道殞之後所化的妖畫殘骸!
陸沉淵腦中“嗡”的一聲,一下子驚醒過來。
“陸兄,你醒過來了?原以為你這傷勢,至少還得躺個十天八天才能醒轉,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一道清朗中帶著幾分沙啞的熟悉聲音,在耳畔傳來。
陸沉淵緩緩睜開雙眼,視線自模糊至清晰,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俊秀絕倫的臉龐。
來人一襲月白綢衫,正自床沿坐著。
隻見那人眉目如畫,一頭烏黑的長發以一根素雅的簪子束起,卻又因幾日奔波勞頓,添了幾分英挺與堅毅,便似一柄藏於錦鞘中的利劍,既有玉的溫潤,亦有鋒的淩厲。
隻是這柄“利劍”,此刻似也染了幾分塵霜。
她左肩的傷口已重新包紮妥當,雪白的繃帶之下,隱隱透出些許殷紅的血跡,與那月白色的衣料一襯,更顯得觸目驚心。
正是上官楚辭。
陸沉淵怔怔地瞧著她。
腦海之中卻仍回響著心海識界內那不可名狀的怪物模樣。
那份驚駭讓他一時忘了身在何處,隻將一雙眼,空洞而遙遠地,凝視著眼前之人。
上官楚辭被他這般瞧著,隻覺心頭那份鎮定自若的偽裝,竟也似被他這目光灼出了一個窟窿,有些掛不住了。
她那張因失血而略顯蒼白的俏臉之上,竟是不由自主地飛起一抹緋紅,便如上好的宣紙,不慎滴上了一點胭脂。
“咳。”
她輕咳一聲,有些不自在地將目光移開,落在床頭那盞早已熄滅的油燈上,佯作隨意地問道:
“陸兄……現在感覺如何?瞧你臉色蒼白,冷汗涔涔,許是……做了什麼噩夢?”
陸沉淵被她這一問,方才如夢初醒。
那心海之中,手提血肉鳥籠,周身遍布妖眼的怪物形象,再一次清晰地浮現。
他下意識地便要伸手,去觸摸檢查自己這副身軀,是否也已化作了那般可怖的模樣。
然則,他手臂方才抬起,一柄折扇已悄然探出,那涼沁沁的白玉扇骨,不偏不倚地攔在了他的腕上。
上官楚辭道:“你身上傷勢未愈,不可亂動。”
陸沉淵被她這麼一攔,這才發覺自己胸口之處,空落落的,仿佛失了什麼緊要之物。
他緩緩低下頭,那夜的記憶,便在腦海裡湧現出來——
遮天蔽日的潑墨鬼物,丈許長的巨大骨筆,以及那貫穿了自己胸膛,將心臟都撐得移位的致命一擊……
一時間,他竟是分不清,方才於心海所見的詭異,與現實記憶裡的血腥凶險,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夢魘。
陸沉淵抬起頭,望向上官楚辭,喃喃問道:
“楚公子,我可還活著?”